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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诛心(2 / 2)


  所有的痛苦,随着泪水发泄完了,普空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良久,渡叶摇头叹道:“社稷倾覆,山河易主,所有有良心的人,都会灵台崩摧,肝肠寸断。然而自然之道,不是靠良心运转的。尽管世人,一直在竭力维护着良心,但有良心的人,往往过得更痛苦。为师数百年的修为,恰似深谷云雾,看似高深,实则是一场空而已。悲哉,痛哉!”

  恪守清规的渡叶,竟然也能有这番不入俗流的透悟!

  普空稍微有点吃惊,也叹了口气:“仁义道德,正义勇敢,淳朴善良等等、等等,汉人一直秉持的、自以为是的正统理念,短短的两年时间,就被女真击得粉碎。如此不堪一击的正统,竟然被咱们奉为不容置疑的信念!而且更为可悲的就是,这种信念,还有继续传下去的趋势。挨打并不可怕,可怕是,打都打不醒的愚昧和麻木!”

  师徒二人,都有一番离经叛道的参悟,一旁的禅池,心惊不已。

  清军进展的速度,士绅投降的速度,明国首领无能的程度,汉军掉过头来打自己人的凶狠程度等等,就连满洲自己,也感到极度的不可思议。

  一个清军,手拿一把刀,大喊一句:蛮子来。百姓就乖乖排队被砍头。如此的愚昧和麻木,让人感到的不是可怜,而是愤怒!

  女真的实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大,普空和他们打了十多年的仗,对他们是知根知底。

  造成如今这个局面,大明的腐烂透顶,时时让普空感到无比的愤怒。

  虽然很少走出寺庙,但万年寺香火极为旺盛。渡叶熟读《无暇神相》,深谙读心术,因此香客所有的心理,都在他的眼里。

  而香客来自各个阶层,通过对他们心灵的解读,渡叶对大明的情况,也是摸得一清二楚。其实他早就预感到大明的崩溃,只是没想到,崩溃的速度如此之快。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五百多年前的故事,竟然重新上演,而且这次演的,更加的彻底。

  尽管渡叶表面平静,但以夷治夏的结果,让他很是痛心。自己年事已高,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改变现实。

  但渡叶还是不甘心,他给自己找来希冀,寄希望于未来,于是试探地问普空:“经过如此天翻地覆的巨变,以你之见,咱中华还有没有希望?”

  普空摇头道:“打都打不醒,纵使有,也是非常的渺茫!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传承下去,能有希望吗?”

  “你是不是太悲观了?”

  渡叶的声音有些祈求。普空不愿让师父失望,于是沉默。

  然而普空也不愿欺骗渡叶,等渡叶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他叹了口气:“残酷的现实已经证明,圣人之言,仁义道德,中华历来奉行的这一套理念,是无比的虚伪和荒诞。如今大清朝廷以汉制汉,换汤不换药,汉人自以为保住了自己的传承。可是在人家满人眼里,他们却是比奴才还不如。诚所谓记吃不记打,随着时间的推移,奴性越积越深,最终的结果,可能比当今还要不堪!”

  这一席话,普空把汉人的正统,一棒子打死,同时也把渡叶的希望,敲得粉碎。

  现实就在眼前,说些漂亮话,是可以让人高兴高兴,但那又如何呢?

  好话虽然在短时间内,能满足一个人精神的快感,但同时也会让这个人,失去应有的理性。一旦失去应有的理性,人,就会变成情绪化的感情动物,这将对一个人行为,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

  渡叶沉默良久,渐渐从情绪中冷静了下来,叹了口气:“我佛四大皆空,为师本不应该如此着相。然而悟道所得,竟然要比着相还要痛苦。痛也,痛也!”

  着相为佛家用语,意思就是专注表象而忽略本质。

  禅池一直都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见识,远远不如师父和师兄。

  然而这次见渡叶悲哀,禅池忍不住对普空道:“华夏文明,传承了五千余年,现在只是暂时受点挫折而已。如今西南堵胤锡、瞿式耜等人,已经与大西军、大顺军联合起来,再加上百姓的支持,因此这转机,很快就会出现,所以请师兄不要这么悲观!”

  听了禅池一番话,渡叶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连忙对普空道:“对对对,禅池说的对,永历已经登基,咱们是不是可以为他们做点什么,以尽微薄之力?”

  俗话说,将帅无能,坑死三军。这个永历皇帝朱由榔,自从登基以来,好像还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人的本事。

  由于朱由榔动不动就跑的贼快,被百姓戏称为长腿天子。由此可见,这个家伙,简直比阿斗还要不堪。碰到这样的主,手下人再怎么卖命,全是白搭。

  当年在辽东之时,普空遇见过太多这样的主。所以他对这个,看的比旁人清楚。

  堵胤锡、瞿式耜等人,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谢君王。如果他们生在太平盛世,博个忠贤良臣的美名,应该不难。

  然而当今可是乱世,需要的是坚毅果敢、手段强悍的杠把子,才能力挽狂澜。

  大西军和大顺军是推翻大明的主力,那可是大明士绅的死敌。前不久,他们还在联虏平寇呢。只不过满洲清国已经势大,不在乎那些烂七八糟的残势。所以如今虽然迫于形势,明国与农民军,即便结合在了一起。但内部矛盾的复杂性,也是难以想象。

  所以永历政权,表面上看似很热闹,也不过是镜中明月而已。

  普空的观念,是钢刀染血而得来的。而渡叶和禅池,几乎连九华山都没出过。

  诛心的伤害,远远要比伤身要痛苦的多,普空又不愿意欺骗,所以很久没有说话。

  久久得不到普空的答复,渡叶已经意识到,西南的问题,不像自己想象中的这么简单,但他还是不甘心:“永历一朝,真的翻不了身?”

  见师父一直坚持,普空叹了口气:“农民军那些人不缺钱,也不缺势,他们要的,仅仅是个名声。永历虽然给了,但内心是极不情愿的。所以一旦清军放缓进攻,来个缓图渐进,就和当初的联虏平寇一样,永历自己的内部问题,很快就会暴露出来。”

  禅池不以为然:“不是还有百姓嘛。他们的忠心,绝对是属于我大明的。所以只要百姓不离不弃,大明就有翻身的希望!”

  普空闻言,头摇的像波浪鼓:“百姓从来就没占过主导地位,无论在任何时期,他们都处于弱势。所以他们的意愿,对现实的结果,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禅池闻言,极大的不乐意:“师兄此言差矣,无论任何时候,百姓都是大千世界的基础,没有他们的支持,任何王朝,都不可能站稳脚跟。”

  “话说的不错,也非常的有道理。但你不妨向前看看,百姓不支持女真,为什么还会出现大金帝国?百姓不支持蒙古人,为什么还会有大元帝国?百姓也不支持当今的清虏,可为什么清虏扫遍了中华?”

  普空的一连串反问,禅池一句话也说不出,撇着大嘴生闷气。

  谁占据主导地位,谁就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百姓。所以现实的结果,只是主导者意志的体现而已。曾经的契丹人、西夏人、女真人、蒙古人,当今的满人或者是汉人儒家士绅,都是如此。

  所以这个主导者,和什么民族,没有太大的直接联系。

  单说汉人的儒家士绅,由于他们占据的主导地位时间较长,百姓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统治。所以对于广大的汉人百姓来说,在心理上,对儒家士绅的认同感较强而已。

  但最终不管谁是主导者,百姓的命运,都没见有过太大的改观。大元帝国的张养浩,已经给出个答案——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所以百姓的意愿,对现实的结果,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

  普空叹了口气,提醒禅池道:“师弟刚才所说的,都非常有道理,但却是废话。所以,你什么时候,把那些有道理的废话给参悟了,你也就看清了这世界的真面目。”

  世间大道理的废话,实在是太多了。搞不清楚这些废话,就是愚昧的根源。愚昧的体现是无能,无能指引下的行动,往往不堪、可笑,甚至令人愤怒。

  所以愚昧的人占据主导地位,往往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

  然而不管喜欢与否,能不能占据主导地位,和愚昧还真没有太大的联系。

  对于占据主导地位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的人凭出身,有的人凭才智,有的人凭技艺,有的人凭财富,有的人靠嘴,有的人靠手等等。在现实的世界里,要想有点作为,必须占据主导地位才行。

  这就是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普空的一番分析,让渡叶和禅池感悟颇多。

  过了很久,禅池有些不甘心:“照师兄这么说,当今满虏占据了主导地位,他们怎么可能把百姓当人看?大明再怎么烂,可毕竟还是自己人啊!”

  渡叶闻言,摇头叹了口气:“把百姓当人看,大明嘴上,的确是这么说的。可是人家大清也不傻,刚刚入关,就来了个‘满汉一家’。所以对于百姓这个问题上,他们两家,实在是一丘之貉而已!”

  “社稷倾覆,没有一个百姓是无辜的!”普空连连感叹,“尽管师叔可怜百姓的遭遇,但他的这句话,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在乱世纷争之下,渺小无助,往往命运悲惨,百姓就如水中的浮萍,根本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渡叶又叹了口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我们的能力有限,改变不了事实。然而,我佛慈悲,咱们能不能帮他们做点什么?”

  要想做点什么,本身并不难。然而要想做成,就必须占据主动地位,否则一切都是徒劳。要想占据主导干实事,必须要有真本事才行。

  而目前的形势来说,最需求的本事就是武力和谋略。具备了武力和谋略,要想在敌人的阵营里占据主导,过硬的人脉,是不可或缺的。普空其实,早已埋好了伏笔。

  过了良久,普空摇头叹道:“咱们这一代人,心灵的创伤太过巨大。所以想做点事情,只能放下姿态,改变过往的信念,带好咱们的下一代。”

  本来天朝上国的信念,根深蒂固,然而短短的两年时间,就被大清击得粉碎。巨大的民族优越感和自豪感,已经不复存在,诛心的力量,比洪水猛兽还要猛烈。

  渡叶感叹了良久,掏出《无暇神相》,摸了又摸,眼神中流露出的尽是可惜。

  这《无暇神相》,可是无暇禅师和云摩道人二人,百年智慧的结晶。

  然而这本前人智慧的结晶,现在却被渡叶一页一页地扯下。

  禅池觉得可惜,想阻止渡叶,普空伸手拦住了他:“《无暇神相》已有传人,师父本人,不想它落入夷人手中。”

  禅池闻言,轻轻叹了一声。

  不大一会儿,《无暇神相》连同心痛,一并被渡叶烧了个干干净净。一切的俗世红尘,就如灰烬一样,被微风一吹,消散开去。

  渡叶叹了口气,对普空道:“他们在摘星洞里,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你们就不要来寺里了。”

  改变信念,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寺中的绝大多数僧人,都痛恨满人,他们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所以二金的存在,实在是个麻烦。

  普空听了渡叶的话,起身告辞而去。

  等普空的身影消失了,渡叶嘱咐禅池道:“这件事要严守秘密,不要跟任何人讲。”

  “那师叔呢?”

  这件事一定瞒不住渡石。而渡石对清军的暴行,早已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你师叔有什么想法,让他来找我。”渡叶叹了口气,继续叮嘱,“总之,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禅池闻言,应诺而去。

  一束月光,从云缝中泻出,洒在渡叶沧桑的脸上,显得宁静而安详。

  诚所谓明朗空中月一轮,万古千秋照乾坤。人世沧桑无情幻,桂枝清辉不长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