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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省长说:“你认识曾老师,却又当他的面否定失蜡法,难道你不晓得失蜡法是曾老师这辈子安身立命的学问吗?”

沙璐瞪大眼睛看看老省长,再看看曾本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冲着人群后叫道:“万乙!你给我站到前面来!”

人群分开一道缝后,万乙不好意思地走到沙璐的面前。

沙璐几乎是咆哮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非要我在曾老师面前这样说?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吗?亏得你一天到晚朝我说那么多肉麻的话,你爱什么爱,你爱个鬼去!”

沙璐的同事中有人笑起来:“人家这是考验你的忠诚度,试试你敢不敢当面揭自己老师的短!”

老省长不管这些了,转而问万乙:“你怎么发现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铸造的?”

万乙说:“道理沙璐都说了。具体的原因是,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上有范铸的痕迹。”

隔着防护玻璃,万乙将可能是范铸的痕迹指给老省长看。老省长的视力早已退化了,看不清楚那些细小的痕迹,便要一直铁青着脸的郑雄上前来看。

郑雄勉强看了几眼,并找机会贴近万乙用极低的声音警告:“闭上臭嘴,小心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万乙不甘示弱:“从臭嘴里说出来的真理还是真理!”

老省长迫不及待地问郑雄看清楚没有:“如果真像万乙说的那样,你们青铜重器学界就要闹一场大地震了。”

郑雄不屑地说:“现在的博士真像武士,做学问在其次,胆大妄为和哗众取宠才是首要的,不定哪天有人会说,青铜重器是外星人留在地球上没有带走的玩具。”

老省长对郑雄的回答很不满意:“我只要直接回答,是还是不是!”

郑雄这才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不是用脚后跟想事情,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曾侯乙尊盘从出土以来,从没有人对曾先生的论断提出过疑问。就像新闻界三天两头说发现《红楼梦》的手稿,这些都与研究无关,是那些用娱乐方式消减文化的人在那里自娱自乐罢了。”

老省长又问曾本之:“曾先生对自己安身立命的学问还是那样信心满满吗?”

曾本之凝视的样子似是对曾侯乙尊盘说:“不是我无法回答,而是你提问的方式不对。一个人的信心只属于这个人,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老省长说:“眼下你的信心肯定会影响万博士。”

曾本之回应时加重了语气:“你又错了。做学问不比官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遭殃株连九族。官场中人有没有才能在其次,跟对人才是头等重要的本事。”

他俩说话之初,沙璐已带着她的同事往九鼎八簋展柜那边去了。曾本之说出“你又错了”这番话,心里做好了遭到老省长猛烈回击的准备。话音落地好久,听见的人都没有做声。特别是老省长本人,那样子甚至有些恍惚。曾本之感到很奇怪,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老省长的心思被沙璐的另类讲解吸引到九鼎八簋展柜那边去了。当然,吸引他们的不全是沙璐的魅力四射,而是从沙璐嘴里不断冒出来的“僭越”二字。

就像有人故意拿着什么东西往某个痛点上捣弄,沙璐每说一次“僭越”,老省长的嘴角就会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沙璐对“僭越”二字的解释也很有说服力,她说,是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这不仅仅指用非法手段谋取皇权帝位,现实生活中,用不正当手段获得官场和职场利益,用卑鄙下流的方法骗取爱情都是“僭越”。图谋发动宫廷政变,取王者而代之的“僭越”难得有机会发生,因为弄不好就会诛灭九族,一般人哪敢冒这个险。官场与职场的“僭越”较多,也容易获得所谓的成功,万一丑行暴露付出的成本与代价也不会太高。最常见的是“二奶”与“小三”们的“僭越”,无论输赢,下场都是让水晶一样的美丽心灵,变成专门杀死爱情的毒药,变成专门陷害自己的魔鬼。

关于“僭越”,沙璐是从九鼎八簋开始说的。她本指爱情是人生中的九鼎八簋,一番讲解说完,让人觉得她话里有话。同事中有人打抱不平,说当不成皇帝,弄一套九鼎八簋放家里摆摆阔、过把瘾,这也可以说是人生中的一种浪漫。小孩子过家家当皇帝,一人一回轮流转,不就是一场游戏吗?先前的男同事刚说完,就有女同事表示反对,说很多事情一开始都是闹着玩的,玩着玩着就弄成真的了,特别是办公室恋情,哪个不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开头,慢慢的什么姐弟恋、黄昏恋、老牛吃嫩草、老草吃嫩牛等等,不该当真的全当真,不该“僭越”的全“僭越”了。譬如最近本市某位鼻屎处长,就和一位上挂锻炼的女科长“僭越”了。沙璐的同事们发出一声哄笑。

一直表现得极不高兴的郑雄终于逮到机会,板着脸责备一直在身边陪同的博物馆方面的人,博物馆又不是娱乐场所,不能因为鼓励有兴趣的人来当志愿者,就羊肉狗肉萝卜白菜一锅烩,除了进场机制,还要有退出机制。郑雄也是气极了,舌头失去了管束,一下子就将内心最想说的话暴露出来。他进一步说,博物馆里任何一件展品的解说词,要像宪法一样,每个字都要经得起推敲,一旦确定下来,哪怕是标点符号也不能擅自改动。郑雄明显是指沙璐,说无论专职讲解,还是志愿者的讲解,绝对不允许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对这样的事情必须是零容忍。

博物馆的人会意地不停点头。

郑雄还想说什么,九鼎八簋展柜那边又有动静了。

一个操昆明口音的中年男子问沙璐,“僭越”一词的本来含义是现代社会所不允许的,民主国家的宪政制度保证人人都有当总统的可能,哪怕是七八岁的孩子说自己想当总统,旁边的人不但不会举报他想僭越,还会鼓励他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沙璐还算聪明,不与陌生人正面纠缠,问清楚他是昆明人,这才反过来问他,从宋元的大理王到民国的云南王,按照云南一向是山高皇帝远,云南人一向喜欢搞独立王国的习惯,他家里大概已经摆上了九鼎八簋,否则就不会对“僭越”二字如此敏感。中年男人则反问沙璐,自己的模样与九鼎八簋所需要的身份是否相符?沙璐哼了一声说,除了眼前这套九鼎八簋,其他所谓九鼎八簋对任何人都合适,因为那些东西是百分之百的伪器。中年男人不服气,凭什么沙璐没见过别的九鼎八簋就敢说是假冒伪劣产品。沙璐回答说,收藏青铜重器的人只有两类,一类纯粹是文化爱好,另一类则是为了贪欲。前者讲究随缘,后者受着欲望的驱使,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人精心设计的陷阱。

一直在侧耳细听的曾本之没料到沙璐会说出他所没有想到的理由。

沙璐告诉那个操昆明口音的中年男子,青铜时代,长江黄河两水四岸小国众多,国君也多得数不清,虽然那时贵族之间的战争很多,却比较儒雅,哪怕灭了对方的国,也只是将其国君当做俘虏带回,更不会动不动就诛灭整个王族。但有一点是必须要下狠手的,那就是,毁其宗庙,迁其重器。作为重器中的重器,国在九鼎八簋在,国灭九鼎八簋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管你是鼎是簋,只要夺到手,就成了普通青铜,大不了再回炉做成兵器,再去毁别国宗庙,迁别国重器。断断没有替人家好好保存,让那些成了亡国奴的人成天惦记如何复辟的道理。沙璐最后还说,眼前这套九鼎八簋,若不是同尊盘、编钟等一起从曾侯乙大墓里发掘出来,她都要在怀疑二字后面,再加上三个问号。

中年男子有些恼羞成怒,但不是针对沙璐的,否则就不会在临走时对沙璐说声谢谢。

曾本之只注意中年男子,没有发现身后郑雄与老省长在一旁小声说话。事实上,郑雄和老省长几乎同时判断,操云南口音的中年男子,就是熊达世用九鼎八簋换得的和氏璧玉玺的原主人。二人低声谈论了一阵,曾本之只听到最后的一呼一应。一个人说,看来熊达世有麻烦了。另一个人说,只怕不是麻烦,而是灾难。曾本之对“熊达世”这个名字很敏感,正是“熊达世”三个字让他突然警觉起来。

“谁有麻烦,谁有灾难?”曾本之随口问了一句,不待别人回答,又说,“如果这个云南人与熊达世有什么冲突,一定与九鼎八簋有关!”

郑雄和老省长有些惊讶。老省长本想让郑雄开口问,见郑雄不敢,只好亲自问曾本之,怎么知道熊达世的。曾本之也不隐瞒,就将在黄州的那点事一一与他们说了。听曾本之提及那只甬钟,郑雄和老省长都笑了。接下来他们也将熊达世同一个云南人做交易的事说了一遍。在讥笑熊达世将黄州禹王城楚墓里预埋的仿制甬钟,当成青铜重器这一点上,三个人的心情没有多少区别。

老省长自然不会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上多费口舌,他通过郑雄主动发出邀请,曾本之又同意见面,如此机会实在难得。因为有更重要的话要说,老省长强行扭转话题,突然问曾本之:“这曾侯乙尊盘真的不可仿制吗?”

曾本之想也不想就回答:“世界上的东西,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一定可以复制。”

老省长又问:“真的动手,需要多长时间?”

曾本之说:“完成全部工艺,半年时间就差不多。当然,能不能仿制成功是另一回事,我说的是工期。”

老省长不解地回:“仿制曾侯乙编钟怎么花了几年时间?”

曾本之说:“仿制曾侯乙编钟时用在铸造上的时间并不长,但编钟是要按音阶发音的,为了调音多花了许多时间。曾侯乙尊盘没有调音的问题,只要工艺对路,从制模到浇铸,要不了多长时间。”

老省长说:“当初请你当会长,你没答应。能不能请你当顾问?”

曾本之忽然变了语气,生硬地回应:“难道你不怕我这老朽会坏了你们的好事?”

接下来老省长的话却让曾本之不好再生硬了:“听郑雄说,你想申报院士。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在北京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好朋友,必要时可以替你打通一下关节。搞学术研究的人,能弄上一个院士头衔,比顶着厅长和部长的乌纱帽还管用。”

郑雄补充说:“老省长一直很关心你,总在问你生活上还有什么需要照顾的。我就提了一下院士的事,老省长马上打电话到北京,找了好几个人打招呼。”

曾本之找到说话的机会了:“听你们说话的意思是我不够资格,还需要你们帮忙走后门,是不是?”

三个人正在尴尬,曾侯乙馆外面响起争吵声,听动静是博物馆相关负责人要取消一位志愿者的资格,收回其佩戴的胸牌。不一会儿,先前转到别处的沙璐突然跑过来,冲着郑雄说:“我晓得是你在捣鬼。凭什么让博物馆取消我的志愿者资格?”

郑雄面无表情地说:“博物馆不是吉庆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说!”

沙璐任性地说:“我明白了,你是靠失蜡法起家的。我说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制造的,是在砸你的饭碗。你以为不让我当志愿者就能封住我的嘴吗?等着瞧,回头我就上微博,将你的糗事贴到互联网上去。”

一旁的万乙连忙阻拦:“微博是‘愤坑’,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还是从学术上多讨论。”

沙璐用一根玉指指着眼前几个人说:“你们都是所谓的权威,容得下我的道理吗?要是容得下道理,当初就不会用那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失蜡法当做学问蒙人。铜头铁臂火眼金睛会七十二般变化的孙悟空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失蜡法来去无影无踪,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难道你们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郑雄真的生气了,他狠狠地说:“不要以为穿着一身老虎皮我就治不了你。再不滚,我就让你们局长来领人!”

老省长这时出面做好人:“姑娘,你也不要太无知者无畏了,青铜重器的事还是听专家的。到博物馆当志愿者可不是给塔利班当人肉炸弹,仅仅不怕死还不行。还是回去补补课,过些时再来重新面试吧!”说完沙璐,他又劝郑雄,“专业选手也不要太不将业余选手当运动员了,凡事都要以理服人。若是连一名博物馆的志愿者都说服不了,你们的理论就需要完善。”

老省长一开口,沙璐就不再做声了。老省长当官久了,其样子有些不言自威,作为警察的沙璐,对这样的威严有种职业习惯上的臣服。

这时,老省长的秘书小余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边递上手机,一边小声告诉老省长,熊达世有事找。老省长对着手机说了十几个单音节的嗯字,直到最后才说了一句:“欢迎来武汉,下飞机后先见面再说,我请你吃饭。”

在曾侯乙馆转了一阵,临分手时,在郑雄的暗示之下,老省长再次提及申报院士之事,他说自己在岗和不在岗时,只要与院士二字有关的事情,从来都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认真对待,希望曾本之自己至少要有百分之百的认真态度,能不能当上院士是一回事,想不想竞争院士则是另一回事。

曾本之无法否认,每次听到“院士”二字,自己的心跳就会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