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逃亡者的窝没有毛毯(2 / 2)
──啊啊,这个人以前果然吸过毒。
──不过他现在看起来已经完全戒掉了。
涅伊达不动声色地观察罗伊,然而男管理助手却反过来观察那样的他,还开口提问:
「你脸上的烧伤是事故造成的吗?」
「!」
──可恶,我刚才一不留神就洗了脸。
──不对,还是说……我的妆早就被冷汗融掉了呢?
涅伊达的烧伤,是从前险些遭「幽灵」的成员用炸弹杀害时造成的。
因为他以共同背叛组织的同党尸体作为盾牌,又被恰巧经过发现爆炸的医生所救,才得以奇迹似的生还。
他之所以用粉妆遮掩烧伤疤痕,是为了不被以希尔顿为首的「幽灵」余党发现。
可是回头想想,除了希尔顿外,「幽灵」的成员也只见过我烧伤前的脸,这样是不是反而不要化妆遮掩比较好啊?
就在涅伊达如此思索时,罗伊一脸歉意地开口:
「啊,如果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没有啦,其实我以前……差点被黑手党杀掉。」
涅伊达决定只吐露一半的真相。
他认为比起勉强隐瞒到底,结果引人疑窦,还不如半利用对方的善意比较明智。
「你说差点被杀掉……真的假的啊?」
「是真的。因为那个黑手党搞不好到现在还在追我……我希望有个身上有烧伤和义肢的男人住在这里的事情尽量不要传出去。」
「你放心吧,这里没有人会多嘴啦。」
「这可难说,要是黑手党提供赏金……」
话还没说完,一想像起希尔顿那群人悬赏缉拿自己的事态,一股强烈的寒意顿时笼罩涅伊达全身。
但是罗伊却不疑有他,相信涅伊达就是「害怕黑手党的逃亡者」,并开口安抚他:
「没问题的,要是有人敢多嘴,就会先被这里的危险家伙给宰了。」
「危险家伙?」
「我不是说了吗,经营这里的医生是个滥好人。无论是白人、黑人、黄种人,也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他都一视同仁地替大家看诊。」
──那个医生到底是极度伪善,还是脑子有问题啊?
──……还是说,他真的是英雄呢……
他原本暗地嘲讽,思绪却从中途开始转往自虐的方向。
涅伊达一面克制自己别再自虐下去,同时以自然的态度随声附和:
「……那可真是了不起。然后呢?」
「他是个不在乎人种、男女老幼、有钱没钱……非但如此,也不管职业和善恶的人……从我这种身无分文的毒瘾犯到互殴受伤的黑帮、反遭攻击的杀手,他都愿意平等地给予治疗。」
说到这里,罗伊稍微环视四周,小声苦笑道:
「因为这里住了不少那种有问题的家伙……所以彼此装作没看见是大家共同的默契。假使在这种地方干出密告这档事……你应该晓得会怎样吧?」
「……我懂,这一点我也会牢记在心。」
如此回答的涅伊达暗地心想。
──原来如此……我这下说不定走运了。
──因为修伊的手下手头阔绰,应该不会接近这种地方……
──就某方面而言,藏身在有问题的家伙之中,反倒对我有利。
涅伊达在心中暗自窃喜后,用左手握著汤匙,大口地吃起早餐。
早餐的墨西哥辣肉酱虽然稍嫌绞肉少了点,不过番茄和豆子的辣度恰到好处,越吃食欲就越是从胃的深处涌现。
「……这个真好吃。」
「是吧?」
对著耸肩笑道的罗伊,涅伊达这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继续大快朵颐。
这是他出狱后,吃的第一顿像样的饭。
或许是饥饿带来的效果吧,总之这个味道令他安心得不由得回忆起故乡。
──……。……?
居然嘲笑提供这种餐点的医生不是伪善者就是脑子有问题,我到底算哪根葱啊?涅伊达顿时厌恶起自己──然而同时,他也对有此念头的自己大吃一惊。
至今一再背叛他人的他,现在竟然会为了这点小事厌恶自己,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也许是因为在那之后发生过太多事情。
他走过的人生遭到全盘否定,甚至连逃跑都不受允许,被过去欠下的债紧缠不放。
被遭人追赶的恐惧勒住颈项,成为自己造下的孽的奴隶之后,如今他才明白。
自己果然在哪里弄错了。
──我究竟是……为什么……在哪里……
懊悔的情绪萦绕不散,让他的脑袋变得几乎除此之外什么也无法思考。
心想这样不行,涅伊达决定专心吃饭,试图分散注意力。
──没错,只要待在这里,我就能够放心了。
──这个地方……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容身之处。
──所以,我的过去还没有追来这里。
涅伊达在心中这么反覆告诉自己,一面不停将墨西哥辣肉酱送进口中。
可是,他却忘了。
忘了自己甚至还没有试图卯足全力逃跑。
忘了自己不是逃跑,而是随波逐流地来到这座城市。
忘了即使只是稍微被卷进围绕「不死者」的奇妙漩涡──到头来,还是会流向同一个地方。
没有挣扎著逃离漩涡的结果,就是一个命运降临在他面前。
极度接近偶然,却又可称之为必然的命运。
「哎呀……这个真的好好吃啊。」
「你去跟今天的厨师说吧。」
罗伊对重覆赞叹好几次的涅伊达笑道。
「不过,那位负责早餐的厨师也是个曾经因为一些因素而受伤的家伙。他平时除了在这里做早餐,白天还会到外头工作,说什么想要存钱,成为一名乐器演奏家。」
「哦……好上进的人。」
「是啊……喔喔,说人人到,他刚好来了。」
罗伊望著涅伊达身后,朝远处举手招呼。
「喂~过来这边,我介绍新人给你认识。」
一道语带叹息的说话声从涅伊达后方传来,回应罗伊的呼唤。
「介绍新人?明明这里每天都有人来来去去,你会说这种话还真是稀奇啊,罗伊。」
「这个新人好像很喜欢你做的菜喔。」
「那可真是多谢了。我很高兴听到有人这么说。」
听到管理助手罗伊这么说,早餐厨师恭敬地道谢。
我好像应该和对方面对面打个招呼。
涅伊达如此心想,于是缓缓转身向后。
几乎在此同时,罗伊叫了涅伊达的名字:
「我跟你介绍,这位是古斯。」
结果,他转到一半的身体倏地停顿下来。
──……
──……啊,对喔,那是我的假名。
那是自己刚才胡诌的假名。发现距离来到餐厅时不过才隔了几分钟,自己就又差点忘记这回事,涅伊达暗自反省,告诉自己要振作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会用古斯当假名啊……
一面心想实在不该用从前险些杀死自己的直属上司的名字当作假名,正当涅伊达准备再次回头之际,却见到罗伊偏著头对早餐厨师说:
「怎么了?你为什么一脸惊讶啊,厄本?」
厄本。
听到这个名字,涅伊达完全静止上半身的动作。
「喔,没什么,只是我以前的上司也叫这个名字。」
早餐厨师开朗的笑声,让涅伊达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对那人的声音有无印象。
就连当时的他,也没有自信能够从说话声听出对方是谁。
他不可能会记得,从一开始就打算背叛,将对方当成踏板的同伴的声音。
然而,他却记得厄本这个名字──而那个男人,对古斯这个专有名词做出「我以前的上司也叫这个名字」的反应。
不祥的预感将涅伊达的背脊压迫得嘎吱作响。
要逃跑?还是蒙混过去?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事态更加恶化了。
「……咦?」
来到桌旁的早餐厨师【厄本】见了涅伊达的侧脸后,蹙起眉头。
「你……该不会是涅伊达吧……?」
结束了。
那便是萦绕在涅伊达心中的一句话。
结果到头来,我终究只是个小丑。
──为什么……为什么这家伙会在这里!
斜眼朝早餐厨师一瞥,他的确对那张脸有印象。
那名青年是「幽灵」的低阶成员,是个没事就会一直盯著夏涅看的男人。
当初涅伊达看准了懦弱的他好控制,从很早便邀他一同「背叛」组织。
可是,最后遭到背叛的人却是涅伊达自己,还因此失去人生的立足点和右手。
对于这件事,说他毫无恨意是骗人的,然而现在的涅伊达却顾不了那种琐碎小事。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吃到早餐那瞬间感受到的短暂安心感,真的一转眼就好比海市蜃楼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剎那间,涅伊达把左手的汤匙换成叉子,以将椅子翻倒之势,猛地跃向厄本。
「喂!」
罗伊的呼声在餐厅内响起之时,涅伊达已经从背后架住厄本,并且将叉子的前端对准他的脖子了。
涅伊达一面在心中作好用叉子刺破厄本喉咙的心理准备,同时焦躁地问:
「……是希尔顿派你来杀我的吗?」
其实只要稍作思考,就会知道此话与刚才罗伊的说明两相矛盾,但是看在现在的涅伊达眼里,身为「幽灵」成员的厄本除了是来杀自己的刺客外,不作他想。
不用说,这话在刚刚才发现对方是涅伊达的厄本听来,根本就是青天霹雳。
「啊?你……你冷静一点啦!再说,你为什么还活著啊,涅伊达!」
尽管厄本表示自己也一头雾水,涅伊达还是气得牙齿发颤,激动大喊:
「你别装傻了……要不是受到希尔顿唆使,『幽灵』的成员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晃荡!」
占优势的虽然是手持叉子,抵住对方喉咙的涅伊达,可是他却远比厄本来得害怕。
因为感受到涅伊达内心的错乱,厄本拚命解释:
「等等!我已经不是『幽灵』的一员!我早就离开那里了!我才想问你,为什么要用古斯大人的名字在这种地方……!」
「给我闭嘴!」
涅伊达的脑袋本来就已经无法处理眼前状况,自然也没有余力回答对方的问题。
连接下来该怎么办都不晓得的他,就这么继续暴露在餐厅内众人的视线下。
「好了,你快把叉子放下,古斯……不对,涅伊达?唉呦,哪个都好啦。」
罗伊为了让那样的涅伊达冷静下来,于是举起双手这么说。
「这个设施里禁止打架。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以前有过什么恩怨,不过住在这里的期间,就把过去的无聊事给忘了吧。我不会加害于你,厄本也没有打算要害你,你明白吗?」
「……」
尽管呼吸急促,涅伊达却看著罗伊的双眼,默不作声。
他虽然先姑且封锁了厄本的行动,心里却没有下一步计画。
乾脆我现在杀了他,让自己返回监狱,这样说不定比较安全?过剩的恐惧让他开始产生这样的妄想,并且徐徐朝抵住厄本喉咙的叉子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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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住……住手啊,涅伊达!拜托你住手!」
听见厄本发出近似哀号的呼声,涅伊达不耐地想要怒斥他,要他闭嘴。
可是,他的话却被强制推回喉咙深处。
因为他感觉到某种冰冷物体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而经他判断,那无疑是「大口径枪枝」的前端。
一道低沉的男性说话声,从瞬间停止呼吸的涅伊达身旁响起:
「居然用一支叉子挟持人,真是个疯狂的家伙。」
「……啊……呜啊……」
男人将霰弹枪的枪口抵在嘴巴开开阖阖的涅伊达头上,带著锐利的眼神娓娓说道:
「我虽然不讨厌你的疯狂,不过你却没有能耐妨碍我的疯狂。不要让你那怯懦的杀意充满整个餐厅,这样会害我的杀意纯度下降。」
滔滔说著莫名其妙话语的男人身旁,站了一名脸上稚气尚存的金发少年,他斜眼仰望著霰弹枪男说:
「你直说『不要打扰我用餐』不就好了吗,师父?」
「闭嘴,徒弟一号。」
听著那番对话,涅伊达感觉到自己全身渗出黏稠的汗水。
在他头部旁的,是明确的「死亡」。
而且,如果把对话内容当真,男人似乎与希尔顿、「幽灵」无关,单单只是因为「打扰用餐」这个理由就让涅伊达面临「死亡」。
──开什么玩笑。
──我又不是为了在这种地方……为了那种理由死去,才凄惨地逃个不停!
尽管泫然欲泣,被枪抵著太阳穴的恐惧却令他浑身僵硬,似乎就连泪腺也变得无法正常运作,双眼因此越来越乾。
他连放弃将叉子刺进厄本的喉咙也办不到,彷佛受诅咒而石化一般,定在原地。
「史密斯大哥,你别挑衅他了!快把枪收起来!这可不是闹著玩啊。」
罗伊急忙大喊,可是被唤作史密斯的男人却神情冷漠地摇头:
「听好了,要收回一度拔出来的疯狂,需要两份敬意。一是对还容许我这个疯狂的化身存在的世界的敬意,另一个则是……」
涅伊达只能默默地听著男人好比差劲的吟游诗人,说著一长串难解的话语──
然而那个瞬间,他感应到他的周围顿时充满浓重的酒味。
「……?」
定睛一瞧,在举枪指著他的史密斯的相反侧,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名老人,只见老人满脸通红,毫不避讳地向周遭散布酒气。
「至少让我……安静地喝酒,好吗?」
见到老人单手拿著威士忌酒瓶直接猛灌,涅伊达心想我才没时间理你这个醉汉,才正想把视线移回史密斯身上──
突然间,一道猛烈冲击袭击了他的脸。
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被霰弹枪打中,但若是如此,他不可能还有意识。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涅伊达的视野随著疼痛感扭曲变形──接著他手一松,让叉子掉落在地,最后整个人犹如断了线的人偶一般倒在餐厅地板上。
「……喂,老酒鬼,我话还没说完耶。」
「你的胡言乱语只会害人宿醉的脑袋头痛欲裂啦。」
挟著脸遭酒瓶殴打的涅伊达,酒臭老人和霰弹枪男互相对峙。
「再说,冷不防就想拿霰弹枪连伙伴也一起打的人,根本没资格说话。」
「你这家伙……到现在还旧事重提?话说回来,那个墨西哥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伙伴。」
史密斯显然相当不悦,但老人却满不在乎。
「那件事,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因为你脸上那凄惨的伤疤,正是反遭对方报复的证明啊。」
老人嗤笑著举瓶饮酒。
面对老人嗤之以鼻的态度,史密斯气到太阳穴不住抽动,这时少年和罗伊急忙介入其中,好说歹说地将两人拉开。
看著发生在自己头顶上方的一切,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涅伊达心想──
──啊啊……什么嘛。
──他们没有要给我致命一击啊。
持枪男子和酒醉老人,似乎都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确定这两人并非刺客的涅伊达,耳畔响起罗伊的声音:
「喂,你没事吧?古斯……不对,涅伊达?」
「真是的,怎么会莫名其妙误解成那样……喂,你还活著吗?」
就连厄本也揉著颈子,开口关心涅伊达。
──啊啊,果然没错……
发现自己彻底成了可笑的小丑,涅伊达不禁失笑。
──看来不管我再怎么挣扎,还是当不了英雄。
之后,涅伊达便完全失去意识。
简直就像要逃离目睹自身软弱的羞耻感一般。
又好比──一味地逃避不管怎么挣扎都当不了英雄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