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只能呆呆地复诵。



「出生时，刻印……？听他们说……是听谁说……？」



「嗯……在这之前，我可以先洗个头发吗？谢谢你帮我洗背，你回去浴盆泡暖点吧。」



听黑雪公主这么说，春雪点头回答「好的」，回到了浴盆里。热水明明还没凉，但即使泡到肩膀也无法觉得温暖。在她雪白的后颈上找到条码和数字时的震撼，让他的手脚冰冷发麻。



春雪视线所向之处，黑雪公主拿开头上的发夹，解开了绑住的头发。她先用莲蓬头的热水冲洗，然后用手掌把洗发精搓揉起泡，再抹到头发上。



换作是平常的春雪，想必根本无法直视黑雪公主的这些举动，不是转过身去，就是连嘴都会泡进热水里。但现在他莫名地一瞬间也无法移开目光，从右后方的角度一直看著她。



黑雪公主用洗发精洗完，把泡沫确实冲洗乾净，先关掉莲蓬头，然后改把护发乳抹上头发。她用梳子仔细梳理，然后第三次冲水。接著重新收拢头发，用发夹固定。先喘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用海绵洗身体。



本来春雪一直觉得黑雪公主就像妖精，甚至像是女神。但实际上当然不是这样──黑雪公主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个跟春雪一样每天会吃饭，也会洗澡的女孩子。



可是，既然这样，那条码又是怎么回事？



黑雪公主用莲蓬头冲掉全身的泡沫后，从矮凳上站起，转过身来。当视线与春雪对上后，露出微微责怪的笑容，举起右手，把指尖沾到的水滴往前一弹。然后趁春雪反射性撇开脸的空档，溜进澡盆的热水里，把背靠到另一头的边缘后，伸展一双长腿，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个……学……学姊辛苦了。」



浴盆里的热水已经因为喷射水流而显得白浊，但春雪仍然小心不让视线看过去，说出这样一句话，就听到黑雪公主拿他没辙似的回答：



「你每天不也在做一样的事情吗？」



「可……可是……像我都只是洗发精往头上抹了以后用力抓一抓就结束……女生好辛苦啊。」



「唔，这可学到了一课。」



黑雪公主再度嘴角一扬，左手往墙上摸去。一碰之下，一部分塑胶面板无声无息地滑开，露出里头的小空间。其中放有一个玻璃杯，从上方的喷嘴注入透明的液体。



玻璃杯侧面立刻起雾，黑雪公主将杯子递给春雪。



「请用，只是清水就是了。」



「谢……谢谢学姊……我不客气了。」



春雪用双手接下，就口一喝，发现冰凉的水美味得令人陶醉。本来他有点脱水，一口气喝完后，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把杯子还回去。



黑雪公主再度注水，自己也喝了一两口，然后把杯子放回收纳空间。塑胶面板毫无缝隙地关上后，就听到咻的一阵清洗声。



「……你喜欢泡澡吗？」



突然被这样问起，春雪想了一会儿后回答：



「呃……应该就是普通吧。虽然也不是讨厌，但有些时候也会嫌麻烦。」



「哈哈，你这年纪的男生也许是这样啊。其实我也是。」



「咦……咦咦？这浴室设备这么棒，我还以为学姊很喜欢泡澡呢……」



「是不会讨厌。可是，像这样洗澡，就无论如何都会被迫重新认识到现实身体的受限……会忍不住去想一些念头……想说人类的本质就是一根管子，也就是消化管，手脚、感官，甚至大脑，都只不过是用以提高这根管子使用效率的零件。有时候，我会想把自己的身体从内侧翻过来，把每个角落都洗得乾乾净净。」



黑雪公主这番以她而言显得格外自暴自弃的话，让春雪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他想说学姊很漂亮，但他至少还听得出黑雪公主并不是在讲外表的美丑。



想必脸上露出了很窝囊的表情，黑雪公主朝春雪看了一眼，就让双手在水面一拍。



「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人类的本质是管子……对小时候的我说出这句话的，是我的姊姊，白之王White Cosmos。真是的，都过了那么多年，还被这种胡言乱语给困住，简直像是被施了诅咒啊。」



「……可是，我很庆幸人类从只有嘴和消化器官的动物进化了……」



春雪不由得这么一回答，黑雪公主就轻轻扬起眉毛：



「哦？为什么？」



「学姊你想想，如果我们属于那种全身都是吸收养分用器官的生物，烹饪之类的也就不会发达……以这个情形来说，『黑暗星云餐会』，也会变成只是大家泡进营养池之类的地方就结束了……」



他这话一出口，黑雪公主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呵，啊哈哈……我对你的想像力甘拜下风。的确，这我可受不了。反正都是要吃，我也希望是吃好吃的料理。像刚才的南瓜可乐饼和长棍面包三明治。」



「就……就是说啊。」



「嗯……而且，到最近，我开始觉得姊姊的话里说不定也有别的含意……」



「别的含意……？」



这次换春雪歪头纳闷了。



黑雪公主睫毛低垂，沉默了几秒钟后，发出喃喃自语似的提问：



「春雪，你知道神经连结装置的基本原理吗？」



提问内容大大跳开先前的话题，让春雪也花了几秒钟转换思考，然后战战兢兢地回答：



「学姊说的基本原理，是指量子连线……对吧？就是与使用者的大脑进行量子层级的无线连线，藉此输入及输出感觉资讯……」



「唔。这个消息并未公开，但听说这量子连线技术，在开发阶段是被称为……『Soul Translation Technology』。」



「So……Soul、trans……lation？灵魂的……翻译，是吗？」



这些单字还勉强处在春雪英语能力所能应付的范围内，所以他这么一问，黑雪公主就点了点头。



「没错。缩写是『STLT』……也就是说，严格说来神经连结装置，不是和人类的脑细胞通讯，而是和灵魂通讯。」



「灵……灵魂……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STLT的开发者们，应该是认为存在吧。我也只知道一些概略的知识，但听说人类全身的细胞，都有著一种叫作『微管』的结构，就像这个名称所说，是一种微小的管状结构，和细胞的形成、维持与运动都有关。当然了，脑的神经细胞里也存在著微管……微管内部封有相干涉状态的光子，而这些光子引发的波函数收缩【Decoherence】，就是人类的意识，也就是灵魂……」



黑雪公主这番话，春雪能够听懂的不到一成。然而，对于脑中封有光的集合这样的概念，却能够轻易的想像，让他茫然看向空中。忽然间，他觉得这个印象似乎快要和一件事连结在一起，一口气喘不过来。



但这个念头尚未成行，黑雪公主已经开口：



「抱歉，有点离题了。不管怎么说，这细胞中的微管，英文是叫作『Micro Tubule』。Tubule的意思就是小管。」



「小管……」



听到春雪复诵，黑雪公主轻轻点头：



「对。说不定，姊姊所说的『人类的本质是管子』那句话，指的不是消化管，而是脑中的微小管啊。但就算是这样，我对那女人的评价也不会因而改变。」



「……啊……该不会说……」



春雪喃喃说到这里后，迟疑著该不该说下去。但看到黑雪公主用眼神要他说下去，于是硬著头皮问起：



「……该不会，说学姊脖子上的条码，长大后就会消失的，也是学姊的姊姊……」



「哦？你挺敏锐的嘛。就是她没错。」



黑雪公主微笑著点点头，然后用哗啦一声举到水面上的右手，摸了摸后颈。



「既然都说到这里了，是应该全都告诉你……吧。」



黑雪公主说著放下右手，从浴盆的另一头直视春雪。谆雪一直不去直视她，但只有现在，他觉得不应该撇开视线，于是也凝视著这双漆黑的眼眸。



「──神经连结装置的民生用第一世代机种上市，是在西元二〇三一年四月……也就是你出生的两年前，我出生的一年前。」



黑雪公主宣告到这里，朝自己那副还挂在另一头墙上挂钩上的神经连结装置瞥了一眼。



「发售第一世代机种的企业有两家，分别是通用电机最大厂商『RCT』与网路器材准大厂『KAMURA』。我不知道为什么构成神经连结装置基干的STL科技，会同时在两家厂商实用化。可是，当时RCT只把STLT的使用范围停留在神经连结装置，相较之下，KAMURA就更有野心……他们想运用这种把人类灵魂解码的超科技，把手伸进神的领域。」



「神的……领域……？」



「春雪，如果能够读写组成人类灵魂的所有资讯，你不觉得这个科技可以实现的事情，不单单是介面吗？」



「不单单是介面……呃，也就是说……」



春雪让拚命试图理解这过于艰涩事物的脑袋全速运作，过了一会儿，一个字眼脱口而出。



「…………复制【Duplicate】？」



他为自己的想像而战栗，但嘴停不下来。



「如果把人脑当成媒介……就可以读出一个人的灵魂，写进另一个人的脑里……？」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黑雪公主点点头，几的脸也是明明泡著热水，却显得有些苍白。



「假设『复制灵魂』可行……但实际进行，就等于是杀人。毕竟复制去处的那个人，意识就会被覆写而消灭。就连KAMURA似乎也做不到这一步……可是他们试图透过做出复制去处的媒介，来突破这个障碍。」



「媒介……也就是说，能代替真正的人脑来储存灵魂的机械记忆装置？」



春雪说这话时满怀确信，心想别无其他可能。但黑雪公主缓缓摇了摇头。



「不对。KAMURA是制造了人类。技术上的门槛应该不高吧。毕竟到了二〇三〇年，人工子宫技术已经实用化了。」



「可……可是我在生物课上就学到，即使有人工子宫，要从零制造人类还是办不到的。」



「没错。可是，只要有愿意提供精子的男性，还有提供卵子的女性，就可以把进行过体外受精的胚胎放进人工子宫培养。这到现在仍是正常在进行的不孕治疗疗程。」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春雪先微微点头，然后频频摇头。



「可是，把别人的灵魂覆写到这样出生的婴儿脑里……这应该是法理不容的事情吧？本来存在的婴儿灵魂，就会消失吧？」



「是啊。可是，KAMURA……不，我的双亲，就做下了这件事。」



一听到黑雪公主这句话，脑子尚未理解，春雪的全身就已经剧烈颤抖。他在热水里用力握紧双手，以沙哑到了极点的声音说：



「学……姊的双亲……是怎么……」



「KAMURA，汉字写作『神邑』。是我母亲娘家的姓氏……家母是KAMURA创业者出身，家父是KAMURA的研究员。他们两人结婚后，也继续从事STL科技的研究，最后终于染指了禁忌的实验。也就是复制人类灵魂的实验……」



春雪的双眼瞪得不能再大，视野中看见紫色的残像摇曳。是刻印在雪白肌肤上的小小条码与数字。



「学姊……学姊。」



春雪呓语似的喃喃说著，在浴盆里朝黑雪公主靠过去。但黑雪公主的脚尖轻轻按住春雪的右膝，阻止了他前进。



「你应该猜到了吧？我不是从妈妈的肚子出生的。是把体外受精的胚胎放进人工子宫培养而成的所谓『机械小孩』。这个称呼被当成歧视用语，大家都很忌讳，但当事人自己用总不会有问题。」



黑雪公主微笑著呵呵两声，从水中举起双手。她就像看著陌生的生物一样，看著自己的左右手手掌，继续进行这令人震撼的告解。



「哪怕是机械小孩，就遗传基因而言，肯定还是双亲的小孩。但我还在人工子宫培养的阶段，就已经被戴上神经连结装置，施予了复制灵魂的处置。脖子上的条码，应该就是当时留下的记录……这也就表示，我在灵魂层级上，和双亲没有任何关连。」



「既然……既然这样。」



春雪用小得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问起：



「既然这样，学姊这个灵魂的爸爸，还有妈妈呢……？应该是存在的吧？这个灵魂真正的……」



春雪这句话说到一半，这才尖锐地倒抽一口气。



「啊……对不起，我不是说学姊的双亲不是真正的双亲。」



「不，没关系。我从白金那个家的双亲身上，也几乎不曾感受到亲子之间的爱情。对于过去他们至少让我在物质方面生活得毫无匮乏，我的确很感谢，但我对他们而言终究只是实验体。当我挑食时他们之所以会骂我，也是因为菜单的成分就经过计算……」



黑雪公主喃喃说到这里，只把左手放回了热水里。接著让留在空中的右手一翻，就像弹钢琴似的用指尖敲打水面。好几个小小的波纹诞生、扩散、消失。



「……我也不知道覆写在我脑子里的灵魂，是从哪里来的。只是，我想多半不是成年人或儿童的灵魂，而是婴儿的灵魂吧……要把成年人灵魂的所有资料量都写进去，胎儿的脑容量应该不够……」



「婴儿的……灵魂……？」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推测，不过……比方说，他们有可能是想把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就死去的婴儿灵魂，移植到我身上。」



「……这个，学姊不曾对双亲问起详细情形吗？」



对于春雪的问题，黑雪公主轻轻摇了摇头回应。



「白金的双亲……多半还不知道我已经得知自己出生的秘密。因为刚刚所说的情报，全都是我被赋予了『SSS指令』后，靠自己的力量找出来的。」



「三……三S……？」



「对，你还不知道吗？我晚点再告诉你，现在我就先说下去。我入侵KAMURA总公司的基干系统，企图获取十五年前那场实验中所有能够得到的情报。可是资料几乎全都已经被删除……我把伺服器的每一个角落都翻遍，把收集来的情报拼凑在一起，才总算勉强掌握住了轮廓。但细节到处都有缺损，实验的最终目的也还不详……甚至连我的灵魂是从哪里来的都无从推测。我只对姊姊试著说出事实看看，但她只回了我说等我长大就会消失的那句话……」



「……是这样啊……」



春雪低头不语，黑雪公主就用碰在一起的左脚拍了拍春雪的膝盖。



「你不必沮丧，我也不是都没有希望。我有个小小的线索。」



「线索……？」



「嗯，你不也看到了吗？就是刻印在我脖子上那些条码旁边的八位数数字。」



「看到了。是20320930……是吧。」



「你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



听她这么一问，春雪张大了嘴合不拢。先答了一声说我哪里会知道，这才总算发现不对。这个排列，只可能是年月日。这么说来，记得九月三十日的确是……



「啊……是……是学姊的生日？」



「真希望你可以早个三秒答出来啊。」



黑雪公主露出有点闹别扭的表情，所以春雪先说起脖子说声「对不起……」然后再次问起：



「可是，生日会是什么线索……」



「根据记录，我似乎在人工子宫里待了足足十三个月，我明明没有什么发育不完整的状况……而且，特地把生日刻印上去的意图我也不懂。也就是说，这个日期有著某种特殊的意义。他们是有著某种理由，才会选择在九月三十日，把我从人工子宫放出来……」



「九月，三十日……是什么纪念日吗……？」



春雪这么一说，黑雪公主就正经地回答：



「听说是胡桃日。还有，起重机之日。」



「胡……胡桃……起重机……这两者感觉都没什么关连啊。」



「是啊。」



黑雪公主点点头，嘻嘻一笑。



「可是，相信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遇到这个日期。到时候，就可以知道写进我脑中的灵魂来历……我就是这么觉得……」



黑雪公主的微笑就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因此让春雪觉得她虚幻得像是随时都会变成透明而消失，下意识地轻轻拨开抵在他右膝上的左脚，又前进了二十公分左右，用自己的双手把黑雪公主定在空中的右手牢牢握住。



「学姊……即使学姊是在人工子宫长大，受了STLT的实验……那些都是出生前的事情。从出生到现在这一瞬间，吃饭、睡得香甜、努力念书和运动，拚命地哭，拚命地笑，这样一步步打造出自己的，就是学姊自己。我、枫子师父、四野宫学妹、晶姊、阿拓和小百、仁子和Pard小姐……这么多人喜欢的，都是现在的黑雪公主学姊。」



春雪拚命说到这里，黑雪公主仍微微歪头，好一会儿什么话都不说。



睁大的黑水晶眼眸，忽然间连连反覆眨动。从眼睛闪闪溅开的光点，是浴槽的热水、汗水，还是……就在春雪想到这里的时候。



黑雪公主任由右手被他握住，上身大大往前挺，左手绕过春雪的脖子，用力把他往自己怀里一搂。两人的皮肤在热水中紧贴在一起，令人搞不清楚到哪里是自己从哪里开始是对方。



「……谢谢你。」



耳边听到轻声细语。



「我不要紧的……因为你每次都像这样，牢牢把我系住。」



「…………是。」



春雪只能轻声回答这句话，但觉得这样就足以把心意都传达到。他闭上眼睛，拚命忍著不让水珠从自己的双眼流下。



黑雪公主趁春雪洗澡时，就把他脱掉的衣服丢进了洗烘衣机。这也就表示连内裤都被她碰过了，让春雪方寸大乱，但黑雪公主只回了他「你这样将来可辛苦了」这么一句神秘的话语。



两人都在热水里泡得太久了点，有些昏了头，但一边喝著冰凉的麦茶，一边慢慢降温，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十点半。但他不能把跟母亲联络时所说的话变成谎言，于是揉著惺忪睡眼，努力应付暑假作业。黑雪公主在一旁给予建议，所以进度比想像中要好，但到了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他的续航力终于到了极限。



春雪是认为该请黑雪公主好好睡在床上，自己只要睡客厅的微粒坐垫就够……但黑雪公主从隔壁房间拿来毛毯，理所当然地让春雪躺到坐垫上，自己也在他身旁躺下。本来觉得在这种状况下哪里睡得著，但这个念头就成了他在七月二十一日最后的思考。睡魔转眼间就来临，春雪和黑雪公主身体碰在一起，被吸进了温和的黑暗深渊当中。



翌日，二〇四七年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一──暑假第二天的上午七点。



春雪被收到邮件的铃声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