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倭寇犯边,朝廷的谕书不日便快马加鞭送达北庭。
犹带着刚从外面带进来的丝丝寒气,晏凤辞打开谕书,自己先一步看过,愉悦地弯起眉毛,随后在谢镜疏身边落了坐。
谢镜疏只听到翻书声,却未听见晏凤辞开口说话,心中一沉,问道:“谕书写了什么?难不成……皇兄当真不愿发兵?”
“王爷料事如神。”谢镜疏眉峰紧锁,听他继续说,“但只料对了一半。”
“嗯?”谢镜疏扭头面对他,深色眼纱上的金绣线随动作流转微光,好似在追问他为何这样讲。
“圣上确实没有出兵的意思,”晏凤辞兴致昂扬地扫视谕书中的文字,紧接着语气惊异道:“只因友邦接连数日一转颓势,奋起抵抗,后竟将倭寇后援击退至临海一带。如今滞留在北庭周边的倭寇没有来自后方的粮草接应,不需我们做什么,便会自生自灭。”
谢镜疏的眉梢也染上喜意,思索片刻道:“话虽如此,但残兵饥寒交迫之下,恐怕会铤而走险掠夺百姓,还需派兵趁机绞杀,以绝后患。”
这道风波来得急,去得也快,虽未完全剿灭,但大局已定。即便晏凤辞不再是那位掌管枢要的内阁首辅,面对边境来犯,始终在心中感到忧虑。
不过他现在无权无势的,除了出谋划策,别的也办不到。他把收尾工作推给谢镜疏,语气很谦卑:“王爷麾下兵强将勇,收尾的事不过举手之劳。”
一桩大事尘埃落定,他心间浑觉轻松,体贴地将谕书捂热后才放在谢镜疏手边。整理好袖摆,起身恭声道:“此事即将落下帷幕,王爷若没有其他事,草民便先行告退。”
谢镜疏没有立即准许,喉结微动,欲言又止。
晏凤辞俯身作揖,许久未等答复,狐疑地抬眼向上瞟了瞟。
自从那日谢镜疏突然发难,此后对他的关注日益增加,同他说的话也是一天天多了起来。从日常起居,到饮食偏好,全都问了一遍。甚至有侍女在一旁专门拿纸记录。
最后竟是提到了胡云方与他的家族,晏凤辞冷汗连连,生怕一个不小心哪里出了纰漏,忙借口离开。
晏凤辞以为是他对自己起了疑心,可当他回房仔细回想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除了丹奴在时他不在,以及那晚失态,其他方面都无懈可击。
天潢贵胄们生来身份尊贵,目中无人,性子都古怪得很。他多年混迹朝堂,日日与他们打交道,骨子里多少也沾染了一点。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令谢镜疏不满意?
“羽仪你要去哪?”谢镜疏终于开口,“我与你还有许多话要说。”
晏凤辞赶紧回答:“草民与周田文相聊甚欢,前几日因事耽搁,今日准备继续找他叙旧。”
谢镜疏依旧稳坐高台,声线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你去吧。当心着凉,早些回来。”
晏凤辞道谢,转身欲走,离开前却古怪地瞥了谢镜疏一眼。他虽然眼间围着层眼纱,不好分辨表情,但通过他那两片抿紧的唇瓣得出一个令晏凤辞忍俊不禁的结论——谢镜疏竟在吃味。
因何吃味?仅仅是因为自己亲口说与周田文相聊甚欢,他便露出那副表情。不像是故意演给他看的,反倒像真情流露。
晏凤辞尽力忍住笑意,才没有在退出寝殿前无礼地笑出声来。他啧啧称奇,未曾想到谢镜疏竟还有这样一面。
谢镜疏确实有很多面,想要一一展示给晏凤辞看。可他那碍事的眼纱如同一道屏障,在阻碍眼神的同时,也阻隔了人心。
晏凤辞并无兴趣。陷得越深,便会摔得越重,他只希望谢镜疏陷得越深越好,也让他尝尝被深爱之人背叛的滋味。
悄然攥紧拳头,眸底闪过一丝狠厉,随即又被心中快意取代。出了王府,他回首望去,目光似乎沿着长街,穿透一座座殿阁,看到一只被折断羽翼的笼中雀鸟。
一阵剧烈的秋风刮过,惊起在地面蹦跳啄拾残渣的麻雀。
等风渐停,周田文的书画摊光秃秃地除了竹竿,已是空无一物。他怔在那里,错愕地望着天空缓缓飘落的画纸,扯动肌肉浮现出一个苦笑,“看来今日不宜出摊。”
“好大的风。”晏凤辞放下遮挡在脸前的袖子,摸了摸纹丝不乱的发鬓,稀奇问道,“每年秋冬,北庭的风都这样大?”
“是了。北庭哪里都好,唯独这一点不好,太冷。”周田文将摊子拆解,瞥见晏凤辞抱臂盯着某处出神,不忍心让他站在冷风中,忙邀请他到家中做客,“恩公,上一次是您请我和十七饮酒喝茶,这一次本该还我来请,可是我没那么多银两,若是不嫌弃,就到寒舍坐坐吧。”
晏凤辞听他一番话礼貌至致,轻笑道:“不用如此生分,我们相识一场,都是朋友。十七称呼我为表哥,你们年龄差不多,你也称呼我为表哥就好。”
“表……哥?”周田文试着叫了一声,果然这个称呼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连带着心里暖洋洋的。
他将沉甸甸包袱扛在肩头,里面哗啦啦响起话本倾倒的声音,“到我家去,杀一只最肥的母鸡款待您。”
晏凤辞也笑,与他肩并肩走着,笑道:“母鸡留下下蛋,你那些话本,倒可以借给我看看。”
他写话本只为消遣,难得有赏识之人,周田文眉开眼笑:“全给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