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廷璋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又大刀阔斧地回身往木椅上一坐,却伸手比出一个“请”的姿势。
“说说,为何?”
“殿下查得出万诚和万人杰,想必我们一家的老底都掀了个干净。”
钟廷璋不置可否。
严冬时令,太阳一早便要告辞,不过半下午,阴冷的天空便逐渐黯淡下来。
面前的女子身形瘦削,西域人特有的高挺鼻骨在人面中打下整片阴影。
半晌,她缓缓开口。
“自十年前西北那一役后,圣上开始颁令改元,一味主和主文,除去必要留守戍边的人马之外,两年内下了数十条圣旨催促边关武将率兵回京。”
又是十年前。
夏怀夕眉头一紧,抓住其中“一役”一词脑中快速思索着。所以皇帝改元是由于西北的一场兵败?钟廷璋当时不过九岁,那这件事又和谁有关?
“我阿妈本就是西域人,我与妹妹也尚且年幼。阿爹不愿迁家,一年来奔走疏通各方关系,自愿降职又花了大价钱才留了一个戍边的机会。”
“本以为……”冰如的话音一顿,兀地扯起干裂的唇笑了一下。
“本以为就此可以得一个安生,却不想前一批归京的人马还未抵京城,精简边防人手的裁撤令便又连下三条!说新的戍边兵马已在路上,所有在西北驻防的将领一律交接后前往安京。”
她的语气骤然尖锐起来。
“来的内宦将那千里外的安京城捧得天花乱坠,又在下旨时抑扬顿挫地唾沫星横飞,说陛下对各位武将褒赏有加,说唯有回了那安京,才真是开始过上好日子了。”
“加之阿爹也再无关系与家底可以斡旋留在西北,阿妈便放弃了归乡的心思,应了召举家搬到安京来。”
文和年初圣上下旨调遣了整个褚国边关防线的大半兵将归京,尤其是连通北辽的西北沿边,近乎清换了全部将领,兵力锐减至先前的不到五分之一。
这事闹得举国天翻地覆,即便那时钟廷璋已经远离安京也尚有耳闻。
“我早觉着不对。”冰如讽刺一笑,“文和,文和,唯有文才能和,在‘文和’这样字眼的年号之下,回召令竟会满心满眼是对武将功高的赞赏?”
“圣上哪有那么好心为武将提拔功名?安京又哪里容得下这么多在沙场上提剑弄刀的武夫!果不其然,还未到这安京都城便吃了一剂闷头亏。”她抬起垂下的双眸,直直地盯向面前的钟廷璋,“敢问四殿下,奉召回京的朝臣应在几日内进京中安顿?”
钟廷璋淡淡回到:“既已有陛下圣旨,六部协办应在朝臣归京前便将筹备之事准备妥当,如三日内尚未安顿妥帖,城郊不过百丈处设有驿馆供归者暂歇。”
“百丈!?”如同听闻什么笑话般,冰如面色出现裂痕,狠狠挣动锢住她双手的锁链。
“武将长年在外自然不抵朝中重臣引人器重,但我阿爹已至团练使之职,即便同人颠换过官守也至少是司使之位。
可等我们一行数十人行将入城时,兵部来使以‘京中朝纲混乱,圣上忧思顾虑,分身乏术’为由将我们随手丢在京畿的县镇驿馆中去。”
“那处驿馆离京何止百丈?爬上一边土坡顶都望不到城门边檐。”
冰如双眸失焦,定定地望着面前的虚空出神,似乎被谈话间的故事卷进旧日的回忆里。
在抵达地方前冰如从未想过这破烂屋子也称得上是官家驿馆,甚至是设在京畿辖属范围之中。杂草丛生的庭院,煤潮湿冷的枕褥,掉砖缺瓦的屋顶和枯朽腐烂的木柱,即便生在长在边境苦寒之地冰如也从未见过这份阵仗。
大人尚且捱得住,可同行中尚有襁褓中的婴儿,本就一路颠簸来受了大罪,再在如此牢狱般的屋中住下,怕是风寒杂症逃不过去。
那父母抱着孩子三请四求,朝廷派来的来使都无动于衷,只敷衍着说不过两三日便要进京,都是在外征战多年的老将士,怎的还没进京城便娇贵得连这些苦都受不得了。
“但我们又何止在那处住了两三日?”冰如反驳道,“个把月,在那虫鼠扎堆的破屋烂房中整整苟活了个把月,朝廷派的命官才姗姗来迟。”
“好容易远远瞧见了这安京城的城门,不成想还未朝城中多走几步便被通知说到了地方,最后只分了一城外三里的荒郊野岭去。阿爹极力相争,兵部那些狗娘养的主事文官张口便是一句‘人人都想住好的,您想住,总要拿出些诚意来’明目张胆伸手要钱!”冰如情绪难抑,声音越发大起来,“我们把细软近乎掏空,最后也不过换来你们看到的这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