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的三折戏是《牡丹亭·冥判》、《南柯梦·瑶台》和《雷峰塔·水斗》,都是很热闹的戏,章小北觉得应该能合住李植的口味,至少不会让他觉得很无聊。
开演前章小北一直祈祷着《冥判》不要被临时换掉。《冥判》是他读原著时就很喜欢的一出群像戏,满台子花花绿绿的角色,鬼也有,神也有,唱做繁重,旋律俏皮,又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的,是很中国式的审美,就像一匹绚烂的锦,密匝匝铺在地上,铺啊铺的,怎么也铺不完,但是太难演了,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光是演牛头马面的龙套就要凑上七八个,所以在舞台上一般都删繁就简了。
章小北有次和孟润学聊天,听孟润学说非隐园有完整版演出,便来了一次,后来和孟润学一起又来过一次。两次的运气都不太好,临开演前都被临时换掉了。换的都是《水浒记·借茶》,讲阎婆惜和张文远的初见和调情,非常省力的一出戏,因为两个角色本来就不怎么真心,所以演员也可以不怎么用心,走走过场就完了。章小北不知道这种戏有什么价值,不是正剧,也不是滑稽戏,油油腻腻的,挺没意思。
那次孟润学也觉得很无聊,戏演到一半,笑着问章小北:“知道为什么水浒四大奸夫□□中,只有张文远最后没死吗?”
“因为宋江本来就不怎么喜欢阎婆惜,并且阎婆惜也不是正室?”
“不是,因为宋江打不过张辽。”
章小北立刻就懂了,笑出声来。三国名将张辽,正好字文远,挺无聊的一个笑话。本来听昆曲要很安静的,但那天大家似乎都不太专注,所以他们窃窃私语一会儿,也感觉没有什么。
倒是后来过了大概有半个月,孟润学忽然打来电话,约他再去看一次《借茶》。
“怎么又去看?”章小北有些不解。
“我提了点建议,剧院竟然采纳了。”孟润学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准备下次的演出,张文远不再勾丑脸了,正经换成小生来演。”
张文远本来就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但因为是反面角色,所以戏曲上给丑化了,在鼻梁中心抹上一块白色“豆腐块”,成了货真价实的“小白脸”。如果按照俊雅小生来演,当然又会是另外一种感觉,不再被污名化的勾引和偷情,透出一点诚心的底色来。世道人心,到底都变了。章小北挺想去看看的,但后来因为有些别的事,没去成。
“怎么样,我的‘奸夫美学’还不赖吧?”
“小心出门被人打啊。”
孟润学讲过好几次了,他那不可理喻的美学追求,章小北当然不敢苟同。孟润学这个无业游民,骨子里总有一股搞事情的劲头。他有一种特质,近乎天真,又近乎执拗,要和一切看不顺眼的成规作斗争。他有次定了外地一家酒店,不出半个钟头,因为行程改变,申请取消,对方却坚持要扣钱,他就较了真,专程从N城飞过去两次,只为打官司出口气,四张机票远超房价。
不过本来就是个拆二代,有的是时间和闲钱。
听说他最近要开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名堂。
不过,虽然没看成新改的《借茶》,章小北却并不怎么觉得遗憾。他想如果这出戏改得成功,那后面肯定也还会再演,并且他觉得张文远纵使换了小生的俊扮,也到底还是比不上《活捉》里的气象。《活捉》是《水浒记》里他唯一喜欢的一出——阎婆惜死后,一缕痴魂去找张文远,索了他的命同赴阴曹,做了一对再不能分离的鬼鸳鸯。直到这一步,才真的看到了他们的一点真心在里面。虽然原作不过是要借这出来完成坏人有恶报的说教任务,但是误打误撞,倒生出一种别样的凄美来。这种“始乱而终不弃”的故事,也算得上是一种传奇了。
《疗妒羹·题曲》中,乔小青夜读《牡丹亭》,感慨杜丽娘死后反得自由,可以和梦中情郎相会,于是唱叹“若都许死后自寻佳偶,岂惜留薄命活作羁囚”。其实杜丽娘和阎婆惜看似云泥,际遇都差不多吧,都要等到咽了气,散了魂,褪尽了人世的桎梏,才求得一个永恒的厮守。
所以,如果剧院能把《活捉》也按照正常的生旦戏来演,那就真是凄怆彻骨的一曲绝唱了。
要找一个机会,鼓动孟润学再和剧院建议一下……
园子里的灯笼已经一盏一盏亮起来。章小北和李植走进剧场,绢纱宫灯的光从头顶柔柔洒下来。落座不久,灯光便暗了下去,一片寂静里,幽渺的埙乐声从暗处浮起,森森然弥漫开来,随即,锣鼓轻轻一振,判官勾着朱红与金粉交错的花脸,袍袖如云般一抖,《冥判》开场了。
今天,这场喧腾的、花团锦簇的梦,到底没有被换掉。
章小北心里的一点雀跃刚冒了头,还没来得及舒展,就被周身包裹的舒适感悄然抚平了。不知怎么,他好像只是眨了眨眼,就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像在深海里轻轻一挣,他睁开眼睛。
舞台上已经在念下场诗了,“醉斜乌帽发如丝,尽日灵风不满旗……”那调子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寥落的诗意。
《冥判》整出演下来要五十分钟,他竟然就这样一觉睡过了整场。期待了这么久,念叨了这么久,当它终于完完整整地呈现在眼前时,他却像个最不真诚的情人,转身走开了。
这时,脖颈处传来一阵微微的酸硬感。他下意识地转了一下头。
舞台是歪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