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柳娥选择投案自首,也要选一个可能选择护住她的人。
青灯光晕落在柳娥血污狼藉的脸上,唯留着一双含着血色的双眸仰视着风檀。
风檀当然看出她的目的,柳娥要利用她。但她又何尝不需要一个改革的巨大推手呢?
自三年前重兵压境迫使朝廷被动接受改革后,她们的步伐便受到当权者或者说是既得利益者们或明或暗的阻隔。如今第一场科举已顺利结束,朝中有其他女子为政,尽管她们还不成气候,但这也算一次小捷。
可之后又该怎么做是她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她们改革的目的是保护妇女权益,是一个人权问题,那么妇女人权要如何被公平维护,要浸透到大晄朝的方方面面。
柳娥的反家暴案就是这个契机。
家暴,这个词语是幼时先生教给她的。风有命当时教导风檀,在她之前的那个新时代,妇女遭受丈夫毒打叫做家庭暴力。家庭暴力不是单一偶发的冲动,而是带有周期性、重复性的侵害行为,通过长期压迫形成对受害者的控制。
先生说新时代第一桩反家庭暴力案是在全国妇联的全力协助和推动下,立法立项论证工作全面展开的,最终结局是将典型法案列入审理典范,出台了《反家庭暴力法》,极大程度地威慑了有暴力倾向、试图殴打妻子的丈夫。
风檀身在大晄帝国权利中心,她若要实施新法维权,譬如女子政治权利被彻底剥夺、财产继承权的缺失、被典妻租妻等身体自主权的缺失、经济参与权的剥夺这些从制度到文化的全方位压迫,不必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地将新法推行下去更容易。
她可以让这些法度成立,比后世早五百年。
冷雨敲打着屋檐,案卷、桌椅的轮廓在昏暗中影影绰绰,风檀伸出手掌,向下的目光与柳娥向上的目光相触,“天没黑透,你来我这说理——”
柳娥伸出手指搭到风檀掌心,随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来,逐渐与风檀目光平视。
风檀继续道:“总不能叫你铩羽而归。”
冷雨渐大,侍郎府书房烛火映出暖融融的光。屋中白烛在镂空铜雀灯里蜷成细蛇,将风檀案前摊开的《大晄刑典户部则例》映得半明半暗。
案头镇纸下还压着半页残卷,是十年前修订的《斗讼律》条文:“妻殴夫者仗一百,夫殴妻者勿论。”
风檀朱笔落在“勿论”二字上方,思忖一刻后目光又落回到《大晄刑典》之上,沉下声音轻声念出指腹所点的字:“其夫殴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注:须妻自告乃坐)。先行审问,夫妇如愿离异者,断罪离异;不愿离异者,验罪收赎;至死者,绞。凡妻殴夫者,杖一百,夫愿离者听(注:须夫自告,乃坐);至折伤以上,各加凡斗伤三等;至笃疾者,绞;死者,斩;故杀者,凌迟处死。【1】”
按照律法所言,柳娥不论有没有投案自首,都当处以凌迟之刑。
风檀用狼毫取墨,写道:“凡夫于室中伤妻者,不论折肢见血或肌肤青紫,皆以‘斗殴伤人’论,按律笞四十;若致残者,罪同凡人加二等。其妇若有首告,有司不得因‘床笫私事’推诿,违者黜陟。”
她垂首挥墨间房门被推开,来人端上一碗热茶放到书案边,将风檀拟定的新法收入眼底,“当年太祖皇帝携御下群臣制《大晄法典》,定‘夫为妻纲’时,应当从未想过他的后人会将他们制定的法条推翻重拟。”
萧长庚的眉目在烛火里明明灭灭,他对上风檀抬眸看来的眼睛,继续道:“律例沿革千年,明日朝会恐满朝的御史大夫都会以《礼记》驳你。”
风檀将改好的律稿推到萧长庚身前,方写好的墨字在烛光下透着亮,“当年柳氏递状时,顺天府推说‘内室事不足外人道’,如今这‘不足外人道’的,该是律法的疏漏,而不是一条条要被返正的新法。”
萧长庚知道她向来有属于自己的章法,不困书中死理,从不轻易被他人的评判所左右,闻言微勾唇角,道:“大人说得正是,‘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减者何有?痛在妻身,法却轻判,是谓律法失衡。”
风檀诧异地看了眼萧长庚,很难想象他会有这样的觉悟。一直以来,萧长庚与她都为互相利用的关系,他利用她作靠山,在官场步步青云;而她将他视作安插在刑部的左右手,实时待命。她没有探寻过这人的品性,是以并不关注他对于她要变法一事,究竟是真心觉得律法不公,还是要借她上位。
风檀道:“萧大人入佛门前,曾娶一妻——”
‘萧大人’三字出口,二人皆怔了怔。
风檀按下心头怪异感,继续道:“能不顾礼法赞同我的作为,想必你的妻子在同你婚约存续期间得到了你很多的关爱,她后来为什么选择离开了你,而你又进了佛门?”
萧长庚深深地看着风檀,声音低得像是被雾霭浸过,“风大人倒是将我的来路调查得一清二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总需要先调查个清楚。”风檀言谈坦荡,从木椅上站起走到窗前,推开窗棱看竹林夜雨,“我只是好奇问问。”
萧长庚拿起风檀方写好的律稿,落在淡黄宣纸上的笔锋利落得如同她处理刑名事务时的决断,他看着如她本人一般钢锋的笔迹,漆眸里浮出令人心惊的疯狂执欲,语气却依旧温和冷淡,“她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她想要去看山河春秋,所以我放她走。至于我么,我走不了,因此进了佛门。”
——她是一个不得囚禁的人,她要回归她的故土,他无法用传统方法捆住她,所以只好放她走。入佛门是为镀金身,现世无法困住她,那便陪她走完她的路,再让她走向下一世的不归路。
暗黑的心思隐在语境之下,风檀回转过身,对上萧长庚温和的眼眸,道:“萧大人对她用情至深,情至深处,放手便是一种成全。”
萧长庚掩住眼底的嘲意,拿着风檀拟好的法条,手指轻轻摩挲,于是新落下的墨平铺开一层浅影,不若方才干净刚正,“下官入佛门后,在梧桐树下时时参悟,方悟出对她的‘成全’从何而来。若已知世上万象,那世世便了无生趣。但若为一人而来,世世皆有病瘾。于我而言,她是生命最初的意图。”
——放手的确是一种成全,成全未来用饕餮欲|望吞噬她的自己。她是肉身宣泄欲望的出口,煎人寿的驮碑神。
檐下落雨化成光点落在风檀身后似成水幕,她闻言忽然笑了,笑意像是春雪消融,在她素来对外臣冷肃的眉眼间漾开,“没想到萧大人还是个情种。”
萧长庚看着她的笑容,想起多年前在临漳海域一同历险的那个海上漂泊夜,她也露出过这样毫无防备的笑容,那时他不知她是女儿身,对她从未手下留情,只是心底有种隐秘的想要亲近她的欲|望。
那时他不知道这欲|望从何而来,如今他不知这欲|望如何去解。
爱欲是不会随着时间磨灭的,他看着她在跟前浅笑站立,身跗权臣骨,面含观音像,心中百转千回得是将她拆吞入腹。
恶僧下善棋,伪中不存真。
萧殷时口中从不吐真言。
“情种,约莫是吧,”萧长庚轻轻笑了一声,漆眸里漾着若有似无的情,仿若要悉数倒给风檀,“她一生不爱我,我一生都在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