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一个口腹之欲很强的人。
小时候,我们被告诫要克制欲望,这体现在生活的诸多方面,包括食物。神学院的孩子们统一饮食寡淡,以果腹为目的用餐。
克制欲望,这个词和我不太相符。即使只有七岁,我还是有很多欲望。比如说,我想成为一个统治者,而非仅仅一个修士;我想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他们不必知道是我,但也不必起来;我还想吃抹了奶油的面包,因为同班凯勒的家人探视他时带了一块,他悄悄炫耀了好几次。
之前说过,我并不是一个口腹之欲很重的人。然而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好像第三个想法最容易实现。我想了一些办法,花了一些积蓄,终于拿到了那块面包。
之后发生的事也很简单,我一时疏忽,负责巡查违禁品的学生发现了。我说了些自己都不记得了的、令人同情的谎话,他没有上报,只是没收了东西。
他教导我遵循源者美德、不偏克制道路的时候,我几乎没用心听,只是望着那块雪白的、蓬松的奶油被丢进垃圾袋。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要是他死了,我就能吃上有奶油夹心的面包了。
当然,这件事很快就被遗忘了。九岁那年,我的灵机一动总算把人生拉回正轨,而不用继续磋磨于修身养性的庸常中。然而,对当时的我来说,继续给出新的预言是最大的挑战。
我当然可以就此罢手,做个教会里的吉祥物:凡人终生只有幸得到一次神启,这也很正常,没有人会怪罪我。
但是,那和成为一个修士有什么区别?我不想做这样软绵绵的象征,只能捡别人不要的残渣,把度日的希望放在运气和他人上。
因此,我开始试着收集信息、编造预言。就算我这样的一生有什么听众或读者,他们想必也会理解的——倘若不能向上攀升,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对于一个十余岁的孩子来说,那或许比你想象中更困难。那时,我还没有蛛网般笼罩整个帝国的情报网络,也没有忠心耿耿的下属或死士;我所有的只是几本自己找来的、五花八门的书:心理学、交际技巧、甚至还有如何控制发声方式、改变自己的嗓音……
其实和占卜挺像的,就是说模糊的、不会被证伪的话;说有多种解读空间的、对方想听的句子;说那些存在本身就会促使对方做出什么、从而证明自己的诱因。靠着——并不是我缺乏谦逊,但这确实是事实——过人的脑子,我竟然没有被抓住纰漏。
当然,可能已经开始有些无聊了……请不要急,我就快讲到重点了,这些铺垫都是必需的。没有它们,你不会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
所以,在某天晚上,我回到房间,发现它被人翻过了,而我藏起的那些书被从床底找出时,你应当能想到我的心虚和紧张。
诚然,需要一些想象力,才把这几本书和我所做的渎神冒名联系在一起。不过,我的生活本来就如履薄冰,不需要冰面上多一道裂痕了。
我去打听了一下,发现是违禁物例行巡查。这次的轮值人员,恰巧,就是几年前那个。可能是觉得我有前科,或者觉得地位愈高愈应该守戒……总之,我明显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
之后的事,只能说水到渠成。夜深后,我潜入他的房间,把炭火烧到最旺,关死了他的窗户。第二天,他意外身亡的消息就传遍了神学院。
这个故事的重点并不是告诫听众什么,而是,我有个秘密和它有关。
第一次亲手杀人——或者,严谨一些,致人死亡的那一刻,诡异的是,我好像尝到了当年那个奶油面包的味道。
我那时也读了不少心理方面的书,所以我的自我诊断是:可能是小时候的念头,让我把对他死亡的幻想和食欲联系在一起。
然而,知道原理不代表我可以摆脱这种怪异的通感。擦亮火柴、点起炭火时,好像牙齿陷入松软的面包体;关上窗的时候,简直像甜美的奶油在我舌尖化开。
我不吝再重复一遍,口腹之欲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事实上,你真要让我吃完一个奶油面包,我反倒不愿意。但是,扼杀一条可能阻碍我的性命时,那种平静的满足感,致使连食欲都只剩下美化过的一面:不会过于甜腻,不会过于鼓胀……只有淡淡的香气,充盈了我的口腔。
在那之后,好像养成了某种反射链,凡是亲手直接或间接致人死亡,我都会尝到不存在的味道:我的杀欲和食欲混淆起来,前者往往会激发后者。
当然,这顶多能算锦上添花的小乐趣,不会让我专门付诸额外行动。掌权之后,我就很少弄脏自己的手了。
现在,你大概能猜到后续的故事了。
第一次见到伊斯特·摩根那,我就觉得她是个麻烦。
和死缠烂打、恬不知耻、惬意随性到有些恼人的性格不同,她的皮相十分具有欺骗力:肌肤光洁,眼神明亮,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一阵天地间的风。
我看着她,恍惚之间,被毫无来由的情感淹没了:首先,最明显的是,我想杀她,并且我不知道为什么;其次,与此同时,对我来说,她似乎很有趣;最后,隐约之中,我觉得她会是个得力的帮手。
这太矛盾且莫名其妙了。我也很久没有那么想杀过一个人了。当然,我不是一个会让情感影响自己行动方针的人,所以我并没有对她做什么。
正相反,做出恶行的明明是她才对吧?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费了多少力气,踏碎了多少尸骨……怎么能被她轻飘飘几句话就揭露?
突然起身,扑向对面的人,把那张心气得意的脸按在桌子上,双手钳住她修长的脖颈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久违的通感再次袭上了我的味蕾。
伊斯特·摩根那是一块戚风蛋糕。
看着她呼吸逐渐减弱,在我十指间下意识挣扎的时候,就像闻到蛋糕的芬芳香气,牙齿擦过淋面涂层,咬碎了蛋糕上还带着水珠的芒果切块。
她不是一块纯然柔软的蛋糕,我能吃出埋在外壳下的焦糖颗粒,在味蕾上弹出脆而轻巧的口感,泛着微微的苦,让人想咬住、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