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2话 叛徒与命运之子(2 / 2)




入夜之后获得释放的卡乌尔前往人类的聚落。这个城镇有些面熟,过去卡乌尔曾经在这里待过一阵子。过去?什么时候?卡乌尔不知道。河畔的城镇,克尔克河。卡乌尔低鸣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不对,这里不是奈赫尔,没那么热闹。多雷亚大教堂。算了,那是不堪回首的记忆。这里不是奈赫尔,是另外一个小镇。奈赫尔位于出海口,这里不是。海林古。没错,这里是海林古,领主是比克斯拉伯爵,是个圣骑士。印象中应该是雄志队的指挥官——这点倒是记得很清楚。因此城里的警戒特别森严,每个转角都站着一名士兵,比较重要的据点甚至由两名士兵负责看守。士兵个个杀气腾腾,体型也格外精实,跟其他城镇的散漫卫兵大为不同。这里是战场,不是狩猎场。久违多时的硝烟味让卡乌尔恢复了冷静,可惜却维持不了多久。



卡乌尔从阴暗的小巷中探出头来,旋即又缩了回去。



右手压着胸口,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距离1凯恩(约20m)的前方转角。那不是雄志队,也不是一般的卫兵,身上的装备明显不同。卡乌尔认识那套盔甲。转角处共有两人,其中一名的身材格外矮小。戴着头盔,掀起了面罩。虽然看不到对方的长相,不过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列列摇摇头。我是卡乌尔,必须执行猎杀人类的命令。非这么做不可,别无选择。卡乌尔不可以、也不必拥有自己的想法。



于是卡乌尔再度探出头来,观察不远处的两名圣骑士。没错,那是圣骑士。胸甲和剑柄有个星锁的纹章,对方正是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星锁的队员。



两名圣骑士都拉起了头盔的面罩。其中一人没见过,不过另一人——身材矮小的圣骑士倒是认识,而且还相当熟悉。不是卡乌尔认识,而是列列的熟人。



身材矮小的圣骑士正是塞尔吉。塞尔吉·法连德尔。



卡乌尔开始攀爬建筑物的外墙,没多久兢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移动的同时观察街道的情况,这才发现圣骑士几乎占据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不是只有塞尔吉跟她的同伴而已。看来星锁不但进驻了这座城镇,还在巴朗大教堂的附近布下重兵,静待卡乌尔的自投罗网。



不过星锁显然没想到卡乌尔竟然会爬上屋顶。即使绕了远路,即使花费了额外的时间,卡乌尔还是在星锁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近巴朗大教堂。猎物近在眼前,卡乌尔不禁无声地吼了一下,然而尖锐的獠牙和利爪却还是碰不到猎物。



巴朗大教堂座落于广场的正中央,星锁的骑士散布在广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除了骑士之外,现场还有好几名从士以及雄志队的队员。四周燃起了熊熊的营火,完全找不到足以藏身的阴暗处。一名星锁的骑士大刺刺地从广场上的骑士、从士以及雄志队队员之间穿越,口中念念有词。那个圣骑士——列列不禁啧了一声。该不会是他吧?那种嗓门,应该错不了。没错,正是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



卡鸟尔小心翼翼地改变位置,仔细地寻找趁虚而入的机会,却依然是徒劳无功。当然,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如果是毫无实战经验的乡下卫兵,卡乌尔绝对有以一当百的信心。然而敌人可是能征善战的星锁,就算折损了一、两个人,其他的队员也不会惊慌失措,更不会自乱阵脚。星锁一走会卯足全力,沉着而确实的打倒敌人——即使对方只有一个人而已。



趁着日出之前,卡乌尔离开海林古,回到了森林之中。他不在乎自己,可是一想到友友可能遭受的待遇,内心顿时感到十分不安。可是就算冲进星锁的阵营,就算一连杀死好几人、甚至是十几人之后力竭而亡,友友就会获得释放吗?就在卡乌尔违背自己的本性,开始左思右想之后不久,饲主和绿色巨人的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卡乌尔,你的身上似乎没有鲜血的气味。」



「……星锁。」



「哦?」饲主顿时笑容满面,彻底颠覆了卡乌尔的预期。「真的吗?星锁终于采取行动了。卡乌尔,恭喜你了,你的辛苦总算是有了代价。」



饲主取下卡乌尔的面具。巨人发出一声低鸣,身体微微颤抖。无视巨人的抗议,饲主轻轻地捧起卡乌尔的脸颊。



「卡乌尔,让那些人类开开眼界,证明你不是普通的猎杀者吧。」







卡乌尔静静地等待。除了等待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在巨人的带领之下,卡乌尔穿越一座座的森林。有时停留于森林的深处,有时在饲主的命令之下潜入人类的城镇,却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于是只好继续追踪猎物,一路朝着北方前进。



身躯庞大的猎物在途中一分为二,顿时轻巧了许多。猎物穿越奥兹梅利亚寂静的森林,进入锡雷之地受到诅咒的古老森林。抵达荒波之海的沿岸之后,继续往北方前进。



猎物越过摩特利奇王国与库杰帝国的国境,渡过在古代语之中象征光束的伊罗特河,旋即转向西行。绕过白银山脉之后,朝着库杰帝国的帝都凯修塔法挺进。



接下来的三天,猎物滞留于庄严肃穆的帝都。只可惜帝都的警戒过于森严,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告别帝都之后,猎物朝着南方前进,渡过鲁梭河与摩梭河,进入梅希尔王国的领地。



当猎物进入位于军塔那河畔的古老小镇,饲主终于在当天夜晚对卡乌尔下达命令。



「再过不久,就是白星月(12月)的23日了。纪元1267年,魔女安蝶与魔术师亚雷古就是在这一天于科卡·萨拿克不幸阵亡,你就选在我们的败北之日了结那只老狐狸的生命吧。」



于是卡乌尔获得释放,潜入名叫列南的古老小镇。



猎物正处于半休息的状态,而且经过长时间的移动之后,显然是大为疲倦。移动期间,猎物在无数次的小规模战斗中屠杀了许多魔女的朋友,却完全没有发现卡乌尔的身影。卡乌尔好几次试图接近目标,却并未贸然下手。当然,这是饲主的命令。卡乌尔的饲主希望一击得手,彻底根除后患。猎物生性狡猾,万一让猎物产生了戒心,往后势必更不容易接近目标。不过猎物应该已经忘了卡乌尔的存在了。毕竟追踪猎物的期间,卡乌尔从未执行猎杀人类的任务。



而且局势的发展,也对卡乌尔有利。



橙色头发的高瘦男子自猎物——也就是星锁的行列之中离去,往南方前进。卡乌尔是从饲主的口中得知这项情报。



伊安·布莱克华德,他的存在与否左右了成败的关键。列列——不,就卡乌尔所知,老大——也就是伊安总是跟目标形影不离。除了率领影犬纵横战场之外,伊安——那个相貌奇特的高瘦男子同时也是目标的贴身保镖。



如今伊安基于不明的原因,离开了星锁的行列。而且星锁才刚进入城镇,紧绷的情绪势必会为之松懈。即使未到疏于戒备的程度,也必须花费额外的时间才能重整防御队形。而且列南的先天条件不利于防御,除了位居河岸之外,城墙也年久失修,杂乱的建筑物和蜿蜒的小巷更是只有当地人才熟悉。再加上宏伟气派的建筑物屈指可数,目标的所在位置更是一目了然。



如今卡乌尔已经锁定目标,来到商人阿夏尔的豪宅。列南位于萨恩洛马伯爵的领地,伯爵的居城却不在这里。商人阿夏尔是列南数一数二的名士,几乎可说是这座城镇的实质支配者。除了阿夏尔的豪宅之外,城里唯一上碍了台面的建筑物也只有亚莱南大教堂,其余都是普通的平房,或者是两层楼的建筑。根据饲主的说法,阿夏尔是个藉由攀附权贵而致富的商人,势必会对远道而来的魔女讨伐队大献殷勤。魔女讨伐队早已被各地领主的高规格接待宠坏了,若当地领主的接待稍有疏漏,甚至会挟着强大的武力要求对方提供大量的资金或是物资。基本上这已经是众所皆知的秘密,阿夏尔应该也会以丰盛的晚宴款待魔女讨伐队的主要干部,提供温暖的住所。表面上希望魔女讨伐队留下来长期作客,心里面却巴不得这些白吃白喝的恶棍尽快离去。卡乌尔的目标并不是经不起餐风露宿的生活,却不代表他不喜欢奢侈的享受。事实上魔女讨伐队经常接受来自各地的资金援助,其中有一大部分都落入他的私囊。这些长期累积的私人财物除了充当影犬的活动经费之外,几乎都成为他打点行头或者是私人收藏的购入资金。外界甚至传言他就是荣升教主厅密仪省探查部长的前任星锁队长亚加农·兰古雷的幕后金主。教主厅内部对于金钱的管理十分严格,即使是贵为部长,手头也绝对称不上宽裕。事实上那个男人所掌握的资金来源,绝大多数都是承袭白兰古雷。两人不但是同乡,他又曾经配合过兰古雷的特殊癖好——如同那个男人所舌,两人于公于私都是无法分离的存在,完全是十足的命运共同体。当初是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卡乌尔已经记不得了,列列也不清楚。大概是偶尔充当护卫的时候曾经听他提起,结果就烙印在脑海之中吧。没错,卡乌尔——事实上列列也认识那个男人。他在战场上的时候总是威风凛凛,平常却是个小心谨慎、甚至是纤细敏感的男人。唯一的弱点就是对于金钱、美食和美酒毫无抵抗能力。他自称是出身贫寒的骑士,表面上虽然豪迈不羁,内心却对自己的家世感到自卑,甚至是深深地厌恶自己。他对属下十分严格,对自己更是高标准地要求,只是偶尔喝醉酒的时候,会对第二天早上前来唤醒他的副队长大卫·林奇大发雷霆。卡鸟尔曾经多次目睹类似的画面。现在回想起来,离开部队——例如接受贵族的款待、大啖美食,或者是外宿豪宅的时候,那个男人几乎可说是毫无防备。



豪宅的周边部属了四名卫兵,看起来应该是阿夏尔雇用的私人佣兵,另外还有两名星锁的从士负责把守玄关。以辎重卒为主的运输部队在城镇中央的广场野营,其他队员则是分散至列南的民宅过夜。阿夏尔的私人佣兵将玄关交给星锁的从士,在豪宅的四周来回巡逻。豪宅本身的格局并不是方正的四边形,有些地方突出,有些地方凹陷,光是站在四个角落容易造成视觉上的死角。不过对而卡乌尔来说,这种格局反而更容易下手。



卡乌尔躲过卫兵的视线,朝着豪宅的凹陷处直接挺进。奔跑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响,已经是卡乌尔的独门绝技了。藏身于阴暗处之后,卡乌尔攀上外墙。只要有一点点可以让指尖着力的沟槽或是突出物,卡乌尔就可以轻易地攀上垂直高度大约1凯恩(约20m)或是2凯恩(约40m)的墙壁。沿着外墙攀上屋顶的过程当中,卡乌尔从未低头俯视地面。期间似乎有一组卫兵自脚下通过,然而卡乌尔并未停止攀登,卫兵也没有停下脚步。



屋顶积了一层薄簿的白雪,两座不算高的了望塔分立两侧。卡乌尔爬上其中一座了望塔,设有简陋屋檐的塔顶看不到卫兵的踪影。了望塔的地面设有一扇门,费了一番工夫橇开门板之后,通往屋内的木梯顿时映入眼帘。木梯通往狭小的房间,只有一扇对外的门,而且并未上锁。卡乌尔注了一些油,轻轻地推开门板,门后正是豪宅最高层——也就是三楼的空间。



三楼共有两间大房间,以及三问小房间。走廊空无一人,听不见任何声音。这里应该是阿夏尔和他的家人主要的生活区域吧。沿着楼梯走下二楼之后,卡乌尔闭上双眼,脑中顿时闪过一道电流,仿佛开放了某种开关。微微睁开双眼之后,眼前的世界顿时为之丕变。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呈现黑色与白色的调和,空气弥漫着蓝绿的色块。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他颜色,然而在黑色与白色的干扰之下,看起来格外吃力。红与黄,生物的色彩。目标就是其中之一。不知道为什么,卡乌尔就是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当然不是。迈开脚步的同时,卡乌尔心想,事实上这个结果早就在预料之中,卡乌尔的心里面有这种感觉。抑或是眼前的局势发展促使卡鸟尔产生这种念头呢?或许吧,不过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个男人本来就该死,无关个人的情感或是偏见。我的脑袋不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他不是什么好人,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那种人的存在只会让大家自相残杀,连我这种脑筋不灵光的人都会被他利用,成为他的道具。什么?我在替自己的行为辩解吗?其实我只需要寻求友友的谅解,而且友友一定愿意原谅我。难道不是吗?这么做也是为了友友,否则友友恐怕就没命了。所以我别无选择,也无从选择。当时我以为魔女杀死了友友,一心只想杀死魔女和魔女的同伴,替友友报仇,结果被他所利用。那个家伙总是如此,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利用的人事物。利用他人建立无数的功勋之后,才成为魔女讨伐队的队长。哼,说穿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到了,应该就是这里。那个家伙就在黑与白的色块之后。这是——墙壁。不对,是门扉。轻轻地推开门扉,应该没有发出声音吧?不知道,也没差。找到了,果然在这里。红色与黄色的变动体。怪了,有两个,而且还紧紧地贴在一起。没关系,比较大的才是目标,这点我很清楚。



蹑手蹑脚地前进、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睛。



四周一片黑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还是依稀可以辨识出床上躺了两个熟睡的人。



一个人的身体蜷缩在毛毯之中,另一个人的头部和左手晾在毛毯外面。头部和左手晾在外面的



那个才是目标。拔出长剑和短刀之后,卡乌尔在心中默念目标的名字。



比利·布朗多罗。



没有恐惧,更不会有其他感觉,只是永远无法睁开双眼而已。对你而言,这已经算是相当慈悲的死法了。



短刀刺入喉咙,长剑插进心脏。剑刃接触肋骨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布朗多罗缩起了身子,嘴巴张得大大的,然而他已经连最简单的呼吸都办不到了。眼皮微微抽搐。握紧长剑轻轻一扭,布朗多罗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扭动。结束了,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拔出长剑和短刀之后,卡乌尔突然想起一件事。



跟布朗多罗睡在一起的人是谁?从体型来判断,应该是个女人。有没有搞错,这里可是阿夏尔的豪宅呢。现在该怎么处理?卡鸟尔还来不反做出决定,身体就自动做出了反应——不,应该是即将做出反应。正当卡乌尔的长剑准备刺入毛毯的瞬间,女人突然从毛毯中探出头来。发现房间多了一名入侵者之后,女人立刻掀开毛毯,从床上滚了下来,手中同时抄起了类似柴刀的武器。动作十分灵活,反应也相当迅速,完全不像是大梦初醒的人。大概是受过相当的训练吧,卡乌尔心想。不过对于卡鸟尔而言,杀死这个女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说也奇怪,就是下不了手,就是无法下手。



握着长剑的右手停在半空中,卡乌尔几乎无法呼吸。



女人一丝不挂,全身赤裸。只见她单膝着地,举刀对准了眼前的敌人。朝着床上迅速地瞥了一眼之后,轻轻地叫了声队长。



房间里面没有光源,只能依靠从窗户的挡雨板缝隙泄漏进来点点星光勉强辨识四周,完全看不到女人脸上的表情。不过眼前的女人应该拥有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微翘的黑色短发、蓝色的瞳孔。说话的声音十分熟悉,应该是错不了的。列列差点说出女人的名字,幸好在最后一刻强行忍住。万一真的脱口而出,身分一定会因此而曝光。不对,我戴着面具,卡乌尔的面具。现在的我是卡乌尔,不是列列,她不会知道的。比利,布朗多罗死了,是我杀了他。不只如此。奈赫尔的多雷亚教堂。以星印为雏形的银色首饰,表嵌了好几颗蓝色的宝石。妈咪。她已经知道了吗?已经接获通知了吗?好久以前的事了,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任由魔女继续嚣张跋扈,有一天妈咪一定会死在魔女的手上。没错,她曾经这么说过。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



是我。



莎莉。



不是魔女。



莎莉的母亲,是被我杀死的。



「你是……」莎莉压低音量,声音有些嘶哑。「卡乌尔……?」



列列下意识地摇摇头。莎莉将如何解读这个动作?列列的摇头又代表了什么?不知道。莎莉大叫一声:



「你杀了队长……!」



只见莎莉高高跃起,列列立刻往后退了几步。莎莉的刀尖扑了个空,并未命中列列的身体。



然而列列的面具却被莎莉一分为二。



破裂的面具掉落地面之前,列列立刻以左手遮住颜面。莎莉继续发动第二波攻势。身体撞击,近身肉搏。混乱之中,倒持的短刀似乎刺中了某种物体。莎莉发出野兽般的喘息。两人滚来滚去,最后列列被莎莉压制在地。列列咬紧牙关。不能出声,否则身分就曝光了。骑在列列身上的莎莉再度举刀,列列连忙松开短刀的刀柄,挡住莎莉的右手腕,同时以右手的剑柄猛击莎莉的腰部。莎莉发出痛苦的呻吟,左手掐住列列的颈部。



「去死吧!死吧!可恶的卡乌尔!居然杀了队长……!只有队长肯对我好,你居然就这样杀了他!而且还杀了妈咪!杀了莎莉的妈咪……!」



力量异常强大,却不至于无法抵抗。可是,我到底在做什么?就这样放弃了吗?可是,友友她……!右手可以活动,可以推开莎莉,更可以致莎莉于死。不难,很容易的。我办不到,我不想杀死莎莉。可是,友友怎么办……?



咦?



怪了。



难以呼吸的痛苦逐渐远去。



我什么也没做呀。



「……咕……」



莎莉突然不支倒地,坚硬的物体同时撞击地面。莎莉的脸孔就在列列的身旁,呼吸急促,不正常的急促。莎莉咳了几声,吐出好几口东西。这种味道……鲜血。莎莉吐血了,为什么?



「可、可恶……可恶……卡乌尔……你夺走了莎莉的一切……妈咪……队长……全都被你杀死了……可恶、可恶……」



莎莉内心的憎恨伴随着口中的鲜血一涌而出。仔细一看,鲜血并不是全部来自口中。莎莉软绵绵地倒在列列的身上,温热的液体逐渐在列列的胸口和腹部扩散。血,莎莉的血。



列列朝着莎莉的腹部以及靠近小腹的地方伸手一探,果然不出所料。



大量的鲜血自腹部的伤口一涌而出,完全没有止息的迹象。



短刀在混乱之中刺入了莎莉的腹部。伤口很深,而且短刀已经拔出。



「可恶……卡乌尔……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莎莉勉强挺起上半身,眼泪和鲜血顿时滴落在列列的脸上。脚步声传入耳中,还有说话的声音。有人接近了。莎莉的双手扼住列列的颈子,力量异常地虚弱。房门开启,光线映人房间,大概有人拿着烛火吧。莎莉的脸庞顿时映入眼帘。扭曲的五官、痛苦与愤怒的神情。眼角噙着泪水,嘴巴到下颚的部分全都是血,令人不忍卒睹。然而莎莉脸上的表情,不就是我造成的吗?我的——啊,糟糕。



面具不在脸上。



代表莎莉也看到了我的真面目。



难怪莎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列列……?你还活着……?」



莎莉笑了,又哭又笑。不,应该是生命的火光即将熄灭之前所呈现的面貌。



「……列列是……卡乌尔……?」



为什么?



莎莉鼓起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挤出这句话之后,旋即以双手覆盖脸颊,发出惊天动地的悲鸣。进入房间的卫兵迅速递出长剑,列列的身体自行做出反应。只见他奋力推开莎莉,闪过卫兵的攻击之后顺势一滚,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刀。将短刀送入卫兵的眼珠,一脚将卫兵踢开的同时,另一名卫兵接着冲进了房间。列列舍起红莲钢打造而成的长剑,闭上视力模糊的左眼,卫兵顿时变成静止不动的雕像。以右手的短刀和左手的长剑解决第二名卫兵之后,列列又顺势砍翻了准备进入房间的第三名卫兵。



回头一看,双膝跪地莎莉呈现上半身往后倒下的怪异姿势。双手并未压着伤口,而是在胸前合握。



掉在地上的火烛怱明怱暗。



「亏我以前……」



莎莉的眼神已经失去了神采,却依然凝视着列列。



「还有点喜欢你呢……」



列列忍不住想要捣起耳朵,可惜却迟了一步。



「叛徒……」



抱歉。



简单的两个字,却哽在喉咙说不出口。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半点声音也没有。



列列来到床边,抽起床上的毛毯,视线尽可能地回避布朗多罗的尸体。将毛毯盖在莎莉身上之后,莎莉似乎说了些什么,列列却听不见。莎莉就要死了,都是我害的。不是卡乌尔,是我做的。全都是我的错。



列列突然想学卡乌尔仰天长嚎。



不争气的喉咙还是半点声音也没有。



于是列列只好匆匆地离开房间。







时至今日,恐怕已经没几个人记得发生于纪元1276年白星月(12月)23日的历史事件了。虽然还不到完全没有的地步,却也几乎是寥寥可数。



在那场战役当中,他选择了支持魔女安蝶和魔术师亚雷古。事实上发现安蝶与亚雷古、告知真正的历史、指导他们从事各种修行、进而协助他们与魔王订定契约的人正是他。如今一百二十余年的时间过去了,曾经活跃于那个时代且迄今依然健在的人物到底还剩下多少?



过去的诸砷、也就是现今的魔王所拥有的形象其实是非常不确定的。没有任何一个魔王清楚地记得诸神时期与路路凯作战的细节,甚至连百年前与其他魔女缔结契约的记忆也十分模糊。魔王原本是天上诸神,这就是诸神的特性。神不会创造历史。唯有像人类或是其他的高智能生命体,才会将诸神的名字刻划在历史上。无论是神或是魔王,都必须经过召唤才会现身。至于像路路凯这种从人类变成天神的个案是否相同,他并不清楚。不过既然都是天神,应该也是一样的。



换个角度而言,或许诸神以及魔王都是注定步上灭绝之路的存在。



每当他从长久的睡眠中睁开双眼的时候,内心就不禁有感而发。



目前还有魔女透过血之盟契的方式召唤魔王,一旦血之盟契失传了,魔王将永远消失于地上的世界。人类不太可能召唤路路凯——严格说来应该是阿尔特·塞恩,毕竟天神的力量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人类也不会甘于接受天神的支配。崇敬天神是一回事,在天神面前屈膝平伏任凭使唤又是另一回事。人类对于神的信仰只是基于自我规范、牵制他人、凝聚共识、善意的理解或是恶意曲解的便宜之计。人类之王永远都是人类,不可能被其他存在所取代,这也是大部分的人类无法与森林和平共存的原因。



每当他从长眠中苏醒,就忍不住询问自己。



我们真的有任何的胜算吗?为了赢得胜利,是否还有其他的手段或是方法?每当他苦思良策的时候,意识就为之模糊。还有下一次的苏醒吗?他不禁扪心自问。再过不久,他将失去一切的知觉,等待下一次——恐怕是最后一次的苏醒。这是上天赐予他最后的短暂时间。



然而他却无力改变什么。



只能静静地躺在树屋之中的床上。



穆拉不识父母,严格说来应该是没有双亲。穆拉的雏形就像是树干中的虫卵,经过长时间的生长之后,成为貌似老人的矮小成体,离开寄居已久的树干,展开与大自然为伍、与虫鸟嬉戏的生活。两百年之后,再回归尘土。穆拉从精灵的身上习得控制火、雾以及风的技术,他们称之为欧马。然而对于穆拉而言,这只是单纯的游戏罢了。穆拉性好和平,不喜争斗,然而路路凯的侵略却改变了他们。



狡狯奸诈向来是世人对穆拉的负面评价。或许吧。身为森林之子,穆拉对与森林为敌的路路凯抱持着强烈的憎恨。一旦森林遭受侵略,穆拉势必难以存活——不,甚至连诞生都不被允许。既然选择了战争,当然是不择手段也要赢得胜利。穆拉天生孱弱,不适合站在第一线冲锋陷阵,只能选择动脑。因此穆拉不放过任何可以利用的机会,也因此被冠上了狡猾的称号。



他是个长寿的穆拉,在战争中渡过漫长的一生。在所有的穆拉当中,他的好奇心格外旺盛,年轻的时候曾经与友人一同研究长生的秘法。事实证明长生的秘法确实有效,上天赐予他许多额外的时间。如今终点近了,这次不是觉悟,而是领悟。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不会在下一次的长眠之后再度苏醒,迎接他的将是死亡。



很久很久以前,魔女姬比萨曾经提出伟大洪流的说法,他对这种说法抱持存疑的态度。穆拉诞生于森林,死后回归尘土,这就足够了。



他的眼睛只剩下感光的功能,甚至连仅存的这种功能都即将消逝。



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突兀。当他苏醒之后,四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至于是什么变化,似乎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过去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有些人跟他说话,有些人轻抚他的身体,如今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这就是所谓的结束吗?



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结束了。



「库达拉奇。」



不对。声音,听得很清楚。光线不是暗了下来,而是被遮住了。



「听得见吗?库达拉奇。该不会已经不行了吧?看来我似乎迟了一步——慢着,你应该听得到吧?」



这是谁的声音?好像在哪听过。很久很久以前——难道是?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吃了一惊是吧?真的那么相似吗?眼睛已经看不到形体了,不过听觉还是有作用吧?库达拉奇,我的声音是不是跟父亲很像?」



不可能。父亲?都已经一百二十几年了,不可能的。



「当然,我并不认识父亲——那已经是我年幼时光的往事了。不过,那巴拉克常常和我提起他的事。他说我长得像母亲,声音和个性则是像父亲。啊,那巴拉克已经在很久之前逝世了。」



那巴拉克,我的挚友。那一天——纪元1276年白星月(12月)23日、科卡·萨拿克沦陷、安蝶和亚雷古相继殒命的日子——那巴拉克,我的挚友带着安蝶与亚雷古的悲恋结晶——也就是他们的儿子远走他方。当时库达拉奇从安蝶的伴侣、也就是魔王路基法尔崩解的肉体取出真金秘玉,同时发现亚雷古的伴侣魔王利利亚体内的真金秘玉已经不翼而飞了。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库达拉奇却坚信那是那巴拉克的杰作。



之后库达拉奇四处寻找那巴拉克——严格说来应该是那巴拉克以及安蝶和亚雷古的儿子,抑或是继承两人血脉的后裔。



只可惜最后还是无功而返。1376年复活的魔女安蝶再度举兵,事实上二代安蝶的真实身分是安蝶之姊的后人拉美,并非安蝶的直系子孙。



或许已经死在不知名的地方吧,然而库达拉奇的心中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那巴拉客和库达拉奇是同一天离开树干的穆拉,两人共同研究长生秘法,一起探究古老的秘密。或许有一天,那巴拉克会突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或许他已经将安蝶与亚雷古的子孙培育成优秀的魔女,或者是优秀的魔术师,甚至已经跟魔王利利亚签订契约——自从定期陷入长眠之后,类似的景象库达拉奇不知道已经梦见过多少次了。难道这是梦境的延续吗?



「即使穆拉族以长寿着称,活了三百年的你也算是异数中的异数。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你跟那巴拉克发现了长生的秘法。难道你不认为这种秘法也能应用在人类的身上吗?不瞒你说,那巴拉克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事实上穆拉族的生活方式,就已经包含了秘法的精神。我已经一百三十岁了,到现在还是很年轻。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肉体早就垂垂老矣。库达拉奇,虽然我不像你已经准备踏上最后的旅程,却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这算是临死前的幻梦吗?安蝶和亚雷古的儿子竟然出现了,而且近在眼前。可惜衰老的肉体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库达拉奇多么希望能够仔细端详他的长相,这种卑微的愿望却即将堕入永无止境的黑暗。这就是死亡吗?库达拉奇喃喃自语。肉体即将回归尘土,意识却只是单纯地消失,归于虚无。想不到自己活了三百年,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陷入畏惧死亡的窘境。



「我的本名是罗耶尔·亚雷古安蝶·路·欧拉。」



罗耶尔,这是亚雷古和支蝶赐予儿子的名字。



亚雷古安蝶,代表他是亚雷古和安蝶之子。



路·欧拉——这是……?



不可能。



「是的,库达拉奇。我阅读过路路凯文书,而且已经牢牢记在脑中了。我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这是承袭自母亲的天赋。」



矩形之书、菱形之书、椭圆之书、梯形之书。据说这是路路凯晚年所创作的魔术秘传,想不到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



「你已经累了吧,库达拉奇。安心地踏上旅程吧,我不会让你们的牺牲与付出化为乌有的。」



到底有什么企图?



罗耶尔。



你想做什么?



「路路凯曾经降伏了六柱之神,现在我只是比照办理罢了。」



慢着。



你说什么?



「我要成为新的天神。」



路·欧拉。



穆拉族的古语,神人之意。



那巴拉克,我的挚友啊。你到底对亚雷古和安蝶的儿子灌输了什么?



「再见了,库达拉奇。」



啊啊——



黑暗降临。



太可怕了。



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