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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奏 迷你庭园的幻想(1 / 2)



她望向窗子的方向。布帘密实地遮住整扇窗,看不见外头的景象,但是她很确定窗外正静静地下着无声的雨。在这完全封闭的房间里,唯有灰沉沉的阴暗,和独特的湿气能让她感受到雨。然而,即使周遭的一切都化为暗影,盖住她眼睛的纱布还是雪白如新。



她的眼睛看不见。



她的视力已不可能恢复。她的两个眼珠同时被锐利的刀锋划过,受了严重的伤,左眼的伤势甚至深及水晶体底部。她两眼受伤后倒卧在森林边,被镇上的人发现。手臂和脚擦伤遍布,但跟眼睛受的伤比起来算是微不足道。



送到医院后,她只接受了最基本的治疗,院方认为她的视力已经无药可医了,但还好不碍性命,所以很快就让她出院,之后在自己家里疗养就行了。



钏枝每天都会到她家来,照顾她的起居。她和钏枝并不是特别熟,但从小就认识了。对无亲无故的她来说,钏枝是她唯一的依靠。除了钏枝之外,再没有人关心她的眼伤。



钏枝一在她身旁坐下,她就闻到药味。钏枝会帮她把绷带剪成适当的长度,把份量刚好的纱布和消炎药放在侧桌上。只需做好准备,剩下的她都可以自己来。



她转向钏枝,连着额前的刘海一起,为眼睛包上绷带。钏枝轻轻地替她拂去刘海,又把退到膝上的棉被拉到腰边来。



她用沙哑的声音说,谢谢。



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向来不管他人瓦上霜的镇民,罕见地对她的遭遇议论纷纷。从他们的流言蜚语中,一切都归咎于一个恶因,那就是——



太靠近森林不会有好结果。



这是镇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森林围绕在小镇四周,原本这个镇就是海边的民众躲避洪水、海啸侵蚀的海岸线,才逃到山上慢慢开垦出来的。或许是这个自我封闭的缘故,镇民过着极度闭塞的生活,几乎与其他村落断绝来往,在深邃的森林里建立与世隔绝的小镇。



有关森林的禁忌很多,毕竟森林广阔而巨大。只要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再也回不来。所以,她走进森林失去了双眼,在镇民看来只是天经地义的报应,总比回不了家好吧。但是,到底她是被什么攻击,谁也不愿深究。依照医院和民间自警队的见解,认为应该是被尖锐的树枝戳伤的吧。这个原因极有可能,钏枝一开始也这么想——直到听到她的话。



「我在森林里遇到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她面带愁色,拂去脸上的发丝说。



钏枝交叉双臂,想像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幼年曾经遭遇到可怕的海啸,所以,他怕水。窗户玻璃上滑落的雨水,打在远方海岸线的海浪;不知来自哪里流过水龙头而溢出的水——他只要想像自己被大量的水吞噬,就感到无比恐怖。但是这只是他个人的恐惧,跟她所说的那种恐怖应该不一样。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的确。」她露出恶魔般的笑容。「的确是你无法想像的东西。」



身体的伤虽然日渐痊愈,但心灵上所受的伤,似乎仍对她的精神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但是她并没有惊惶失措,她的心犹如刀锋一般,变得更冰冷、清澈。



从小开始,她便充满了某种神秘的氛围。成熟的举止、好奇心旺盛的性格,高竿的恶意行为,使她承受其他孩子的异样眼光。当孩子们长大,了解人情世故之后,更是将她视为异端。因为,她不畏惧那个可怕的森林。当时,钏枝对她是异端的说法,抱持着不置可否的态度,但他还是在某次机会中间她,为什么不害怕森林。答案很简单:因为森林很美。但是,钏枝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美丽,这个词汇中的情感,他早在不知何时丢失了。



她有很多不可理解的部分。她的性格、感性、言行,或是绝无仅有的氛围……这些,恐怕今后也无法理解吧,钏枝想。从她失去双眼开始,她就成了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了。受伤的打击之大不在话下,但是更重要的是,失去了视力使她进臻于完美。明明在眼前,却又像是身在远方。现在,在这充满静谧的世界中,专心聆听雨声的她,看起来宛如空气或光,或是想摸也摸不着的朦胧物体。



她在森林里到底遇到了什么?



她自己这么说了。



「在一个月色绝美的夜,我走进了森林。」



「为什么到森林去?」



「这是我的习惯。」



她一向有深夜在外徘徊的嗜好,似乎以为这么做就能探查到那个世界的秘密。当时,她的眼睛还看得见。



「一留神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森林的深处。森林深处的绿意比入口要浓密,所以我才知道的。从树梢间泄下的月光中,我在追逐着一个人影。我已经不记得是为了追他才进森林,还是在路上发现了他才开始追的。总之,是他引诱我进到森林深处的。」



「他?」



「你知道吧?就是住在禁忌森林里的那个人。」



「你是说『侦探』?」



传说森林里住着一个守林人。他才是在暗处控制整个小镇居民的统治者——「侦探」。



没有人知道「侦探」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为什么住在那里、他的习性、真面目,谁也不知道。大多数镇民只知道,他住在森林的深处。据说,大家不能踏入森林,也因为那是「侦探」的领地。



从某种意义来说,「侦探」就是恐惧的来源。「侦探」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小镇。而且「侦探」审判镇民,审判的理由只有「侦探」知道。镇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审判裁决的处罚,一定得死。所以谁也不敢接近森林。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故意进入『侦探』的森林。」钏枝平静地说,「但是,你追的人影,真的是『侦探』吗?」



「我想,除了我之外,只有『侦探』能在森林里自由来去。」



「你怎么知道是他?说不定是个女人。」



「只是直觉。没有别的理由。」



「好吧。至少我知道『侦探』不是怪物之类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钏枝还是不太确定。



真的是「侦探」吗?



说起来,「侦探」到底是什么?



钏枝发起呆来,在脑海中将「侦探」描绘成一个黑暗的人影。



她继续说:「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所以,我便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这个人名叫『侦探』却没发现我,所谓的『侦探』不过尔尔。」



只有无知小童和她敢如此冒大不题地亵渎「侦探」。但是钏枝并没有打算劝谏她,因为她一向如此。



「突然间我失去了他的踪影。毕竟以我的脚力还是追不上他。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独自走在森林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走,身上也没有带指南针等有用的工具。就算带了,我也分不清楚哪边是东西南北。我只好一直往前走。」



「迷路了吗?」



「没有。不久我就看到一间小屋。屋子真的很小,兀立在森林中。」



她轻轻碰触脸上的纱布,钏枝抓住她的手放回腿上,不让她碰触。她露出一点愠意,但没说什么。



「那间屋子真的是非常小,没有窗户,屋顶也很矮,大约只比你的个子再高一点。如果我对你身高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她转向钏枝,但眼中空洞无神。「我想那栋小屋一定就是『侦探』的家了。所以我躲在树荫里,注意小屋的动静。在夜晚的森林里,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只是蹲着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但是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打开小屋的门。」



「你开了门?」



钏枝用不可置信的口吻打断她的话,但是她没回答,继续往下说。



「那屋子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任何家具、碗盘,和所有跟生活有关的东西。里面没有灯,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不打开门让月光照进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那个小屋里不像隐藏了什么秘密,只有一样,地上倒着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无头的尸体。」



——什么!



钏枝在心头大叫,却发不出声音。他并不是没听到她的话,而是无法理解话中之意。



尸体?



也就是说,一具死人的躯体,躺在森林里的小屋吗?



而那具尸体还没有头?



明白了。一句话拆开来想,其实并不难懂。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钏枝从小到大只看过两次尸体。一次是祖父的尸体,他死于肺病。虽然说他死得并不安详,但尸体的外观看上去却是完好无缺的。第二次看到的尸体,是海啸时冲上岸边的无名尸,全身覆满了泥沙,面容难以辨识,四肢都弯折成奇怪的角度,是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为了怕让生者感到绝望,这类尸体通常都当成忌讳草草地埋了。钏枝撞见的是刚好没被发现的尸体。



死亡是可怕至极的事。所以,尸体都被埋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在这个小镇里,死亡本身便带着稀微的灰色。



也因此,钏枝无法相信她所看到的景象。



「那尸体好像是个男人。我走进小屋里,碰了一下那具尸体。全身硬帮帮的,人家说那叫尸僵。你听过吗?」



「我知道。」



「真的很硬哦。」她无邪地微笑起来。「原来尸体真的会完全僵硬呢。不过我没再细看,所以也不知道是谁。我在小屋四处检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但除了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当然,跟尸体分离的头部也不在那里。」



女孩说得自然流畅,没有丝毫迟疑。钏枝直到此时才第一次感受到,女孩在失去双目前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光景。她看到最可怕的东西——就是那具无头的尸体吗?钏枝一直盯着她的嘴边。她在微笑。是的,太可怕了。这才叫作可怕,那是他遗忘许久的感觉。钏枝害怕的是她在叙违那段过程时嘴角的笑容,先前没听到的雨声,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那尸体没有头,头不只被砍断,而且还消失了。钏枝完全想像不出那是什么光景。



「血……流了很多吗?」



「没有。完全没血。」



「为什么?头被砍断了会流血吧。」



「我想一定是在别处被杀的吧。」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钏枝的问题。「然后,我走出小屋,再次躲进树荫里,监视小屋的动静,这次我想躲得比刚才远一点吧。」



「你要监视什么?」



「『侦探』啊!因为我想说不定『侦探』会现身。不,我确定,我知道『侦探』一定会现身。」



「为什么你对『侦探』那么执着。在小镇里规规矩矩地生活,『侦探』并不会伤害我们呀。反倒是你这样纠缠不休,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也变成那些满口八股道理的大人了。」女孩难掩心底的遗憾说,「我只是想知道『侦探』的真面目罢了。」



好奇能杀死猫,他想这么忠告她,但一切已经太迟。钏枝默默地摇摇头,耸了一下层,反正这个动作她也看不见。



「好吧,结果『侦探』现身了吗?」



「现身了,但在那之前,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的事?」



「我走出小屋,关上门,头也没回地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就在离小屋有段距离时,我听到背后有『沙沙沙』的声响,像是刮地的声音,然后又听见树木摇曳。我立即转头,一回头就看到我刚才出来的那栋小屋不见了。小屋在瞬间消失了踪影。」



「小屋消失了?」



「嗯。一点痕迹也没留。我离开小屋才不过几分钟,应该没走远才对,所以也不可能迷路,把它看丢吧。它应该就在我身后不远,可是却平空不见了。」



「会不会被树林遮住所以看不到?还是天色太暗了看不清楚。」



「不是。」她斩钉截铁地否认。「还不到看不清楚的距离。相反的,我就站在它附近,但它就是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真的消失了,但是那具无头的尸体却还留在原地。」



「什么?!」



「它跟在小屋里时一模一样,躺在地上。也就是说消失的只有小屋。」



立于身后的小屋瞬间消失,而且小屋里的尸体还留在地面上。钏枝感到一阵昏眩。她说的是真的吗?她失去的双眼真的目睹了那个奇怪无解的现象?莫非当时她已经失明,所以看到的都是幻觉?无头的尸体,消失的小屋……对生活一向平静恬淡的钏枝而书,只能把它归类为梦境和幻影。



女孩所遭遇的这些奇特现象,就是她口中最可怕的东西吗?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然后,在尸体旁的阴影中,『侦探』出现了。」



「出现了?」



「嗯,他全身上下都被黑暗笼罩,黑色的披风包覆身体,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



那就是「侦探」——



「不会是妖怪……吧?」



太意外了。其实,本来「侦探」就算以妖怪的模样现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那未必是他真正的面貌。妖怪般的人——还是人形的妖怪?那黑暗的人物真的就是「侦探」?女孩虽然这么说,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就是「侦探」。不过,至少镇民偶尔目击到的「侦探」踪影,和她的证词是一致的。



「『侦探』朝我走来,我全身僵住了。不,不是僵住,而是在等待『侦探』的靠近。这可是个看清楚『侦探』是何许人物的好机会。我想从近距离好好观察他,但是这愿望却没实现。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月光的映照下发出光芒,下一秒钟,我感到脸上一阵灼热,好像被火烫伤般。那是从划过双眼的伤口流出的温热鲜血。然后,我完全看不见了。我想看的东西最终还是没看到。我狂奔出去,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只觉得当我发足奔出的刹那,把『侦探』撞倒了。因此,我才能躲过他的魔掌逃到森林中。」



她的双眼是「侦探」夺走的。



神秘的小屋里,有具失去头部的尸体,然后小屋突然消失,「侦探」现身。失明。他想到世上最不可能的事都被女孩遭遇到,便心痛起来——这种心痛久久不去。或许是因为事件太出人意表了,震撼了他沉睡的感情。



「虽然你逃过『侦探』的追击,但是你的眼睛那时已经……」



「是的,我已经看不见了。所以,我就在树林里跌跌撞撞,使尽浑身力气死命地逃。但是真正可怕的东西还不是这些。与那东西相比,之前看到的一切,甚至『侦探』都不算什么。」



难道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物?!



钏枝就算挖空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森林的尽头。」



「你走出森林了?」



「不是的。我走到了终点,小小世界的尽头。前面再没有去路,那是一道墙,森林里的墙——」



「什么意思?」



「失去视力之后,我一直逃一直逃,突然碰到了墙。我的手摸到了一道墙,那根本不该在森林里出现的。它跟一般的墙不太一样,有点软,触感很奇妙。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照理说应该在森林里,却彷佛走进一间狭小的屋子。我被搞糊涂了。」



「你只是摸到废墟的外墙吧。还是,你又走回刚才那栋消失的小屋了?」



「不,不是的。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她用左手握住自己右手的指尖。「我所碰触到的,毫无疑问的是室内的墙。我眼睛看不到,只能凭触觉感知。但那分明就是只有房内才有的墙。」



「室内的墙壁的确与外墙不同,……不过,为什么森林里会有室内的墙呢?」



「所以,我恍然悟出了一件事。」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包含『侦探』的森林在内,这整个小镇其实都在一个超大型的房间里。我碰触的那道墙后面,才是真正的『室外』,『侦探』是这个迷你庭园的管理员。」



她边说,脸上浮起美丽的微笑,那口吻宛如发现了世界真相。



「迷你庭园?」



「嘘,小声点。说不定有人在偷听。」



看见女孩稚气地把食指立在嘴边,钏枝才发现她已经疯了,眼睛失明的事让她精神崩溃,所以才编造出这些奇怪的妄想。



「你没注意到这个世界的虚假吗?你以为收音机里每天播放的新闻有几分真实?我们如何相信从那个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地方传送出来的讯息?说起来,收音机的电波到底是从何处传送出来、是谁在播出的,你知道吗?」



「广播的放送是政府管理的。」钏枝把广播教育中听到的话如实背诵出来。「政府会删除有害的讯息,公平传播安全的资讯……」



「别再说了。」她叹息地说,「我明白了,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疑虑。」



疑虑这两个字在钏枝心里漾起了涟漪。的确,小时候他对自己周遭的环境感到很多疑问:躲避海啸、洪水相继的侵袭,宛如丧失感情的大人们,无人出入的小镇、只播放安全讯息的广播。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慢慢不再在乎这些事。广播告诉他,这些事不足为奇。



经历战后兵荒马乱的时期,人们靠着收音机完成基础教育。经过充分审查的广播,是国民仰赖的资讯来源。对他们而言,收音机是生活必需品,镇里的每个人都会随身携带一个小型收音机。那是证明小镇与外界还有联系的唯一管道。



孩提时代,钏枝也曾对讯息的单向发布感到疑问,也认为讯息的审查毫无道理。但是,最后他还是习惯了。把耳机塞进耳朵,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听广播,自然而然就变得稀松平常。即使新一代的资讯终端设备已开始普及,但轻便的收音机仍然是使用的主流,广播也依旧传送着。



收音机里那些讯息难道有假?



光是思索就令他疲惫不堪,因为一旦开始怀疑就是个无底洞。如果审查者播放的都是对自己有利的新闻,那他们删除的才是真相吗?然而,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谎言呢?他越想便越分不清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了。说到底,这世界的历史不也是成立在巨大的删除上吗?不能再想下去。只要继续顺从,接受统一的讯息就行了。这样一来,神经变得迟钝,心也会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