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我和少女的邂逅,就被这么一句话给吹跑。
虽然少女脸上还是一副好像不太高兴的表情,但明显看得出她的着急。既然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也就代表她没好好去上学,某方面来说和我是同类吧。
我来回看了看警察们敲着的那扇大门,以及那位少女,之后目光朝向第三个地方。
那就是十字架之下的讲台。
我抬脚踏上比地面高出一级的舞台,些许犹豫之后抓住了还不知所措的少女的上臂。她的手臂很纤细,仿佛一使劲去扳就会折断。
少女虽然因为惊讶而瞪大眼睛,却没有像个弱女子般尖叫出声。
「你……做什么?」
相对的,声音中的责问语气,让人得以一窥她的坚强。但我没等她多说什么,就硬是把这名少女拉进讲台底下。在讲台下的狭窄空间中,脑袋似乎还跟不上眼前事态发展的少女和我四目相交,好像这时才把握了大致状况。随后她便两手一伸把我推开。
我的脸被她手上拿的装置一角打到,还满痛的。
「呃……喂,这样我们会被警察发现……」
我压低声音这么说道,少女停下了动作,但她还是用完全表露无遗的憎恶眼光狠狠瞪着我。
「喂,这边有门铃喔。你这急性子的作风也改一改啦!」
「这是因为我想早点升迁啊!」
门外传来这样的交谈声后,「叮咚」的门铃声没过多久也在远处响起。
看来在这个圣堂旁边好像是有人居住的主屋部分。
过了一会,位在圣堂中间位置、想来是连接主屋的门被打开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悄悄探头出去,看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
「来〜喽,不好意思让您们久等啦〜」
听到那个快步朝着大门跑去的女人这么说之后,我眼前的少女又再次想要移动身体,我便拼死抱住了她。
随即有股很女孩子气,柔软而甘甜的香味扑鼻而来,让我的手差点就松开了。
「不好意思在百忙中打扰。我们是地方分局的人。」
「是因为工作危险的关系,想来祈求神明保佑吗?」
看来这女人好像意外地会开玩笑。
「哈哈,幸好这地方治安很好。不对,也就是因为现在有人想扰乱这边的治安,所以我们才过来打听消息。」
在我看过的地球电影中,这种底层地带的警察姿态都摆得很高,而居民也会用满是敌意的态度应对,但实际上双方的互动却很和谐。
只是他们对话的内容却让我听得心惊。
「其实最近就在旁边的第七外区,有人多次犯下了窃盗和吃霸王餐等案件呀。想说那个人会不会逃到这附近来了。」
「哎呀呀……」
「那个人是个十来岁、东方人种、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大概是因为离家出走之后钱花光了才会干这种事吧。但要是有观光客被抢可会闹出大问题,所以上头一直很啰唆,要我们早点把他逮捕到案。」
果然这番话不管听几遍,都会觉得其中所指的对象根本就是我。
被我手脚并用制住的少女停下动作,用一种既非惊讶、也不是嫌恶或愤怒的茫然目光朝我看来。
在讲台下面的我只好拼命摇头。
「而且刚才我们也接获报案,说有个这种长相的少年在这附近游荡。」
拜托饶了我吧。在讲台底下的我差点就要哀叫出声来了。
「所以我们就想说那名少年会不会逃进这里。」
「这个地方白天是可以自由进出的对吧?」
这两个警察显然觉得这里很可疑。
我感觉到应对着警察的那个女人转头看回了圣堂里面。
「咦……你们这么说,该不会是……」
「方便请你让我们看看里面的状况吗?」
「因为要是那个人躲藏在这,你也会有危险啊。」
而善良的市民在这情况下的回答也只会有一种。
「那就麻烦你们进来看看,这样我也比较安心。」
于是警察们就进到圣堂里来了。
然而他们的脚步却很慎重。因为我听见了东西敲在椅背上发出的清脆响声,猜测他们手上还拿着警棍。
这个圣堂内部并不宽敞。
警察们渐渐逼近了我们这里,要是他们朝着讲台底下一看,那我马上就出局了。
又或许我现在该突然冲出去,全力往外跑吗?这样我一定甩得掉他们的。我一定有办法甩掉他们才对。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被抓,被送回老家去的话,我那个深信股票投资是恶魔作为的劳工老爸,一定会从我手上把这张能通往梦想的车票没收。
接下来我又会被送回无聊的学校里,毕业后被逼得去从事一些和别人没什么差别、赚不了多少钱的工作。
我老爸常把「脚踏实地」这句话挂在嘴上,但借着这样的方式又能走到哪去,这一点我是心知肚明。
过这种人生简直就跟死了没两样啊!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决心豁出去一拼。视情况我甚至会利用这个少女当幌子,然后冲上去把警察打晕……
叽,叽,脚步声逐渐接近,我窥伺着时机准备冲出去。
等他们再走两步我就冲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
「啊,真对不起,这边再过去就是神圣的祭坛了……」
「哎呀。」
在女人说出这句话后,脚步声应声而止。
「抱歉,我们对这种规矩不太了解。」
「没关系。因为最近就连地球上都不太盛行了嘛。」
女人这句玩笑似的自嘲让两位警察笑了出来。
「哎,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
警察从鼻子哼了一声。
「你们这间教会里-是有……养什么宠物吗?」
「咦?哦……可能是因为早上的礼拜有信徒带着家里的狗过来,所以才会这样吧。」
「喔喔,原来是这样啊。哎,我想说这味道还真是熟悉。我在地球上的时候也养了一只大狗,但实在是没办法把它带来呀。能养狗还真教人羡慕。」
「对呀。我每次也都很期待能看到他们呢。」
脚步声随着和乐的对话一起远去,警察们致完谢后便离开了。
在讲台下面的我心想「得救了……」而松了口气。接下来只要等那女人走回主屋里面再偷偷溜出来就好了。
但紧接在这之后——
那名少女突然就从讲台底下溜了出去。
当我在心里暗骂她是个浑蛋,那女孩马上就开口道:
「理沙。」
看来这个少女好像是这里的人。
「哎呀,你躲在那种地方呀?我跟你讲过不要在那个地方沉思了吧?被人撞见会很危险呀。」
「……知道了。」
光是从这句听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应,就能窥见这个穿得一身黑漆漆的女孩性格。
但同时这句话也传了过来。
「那另外一个人呢?」
啊?
我吓得一时无法动弹。为什么我会被发现?
难道是那个女孩在装置上写了笔记,然后默默告知了那个女人吗?虽然那女孩看起来头脑很好的样子,感觉却不像是会用这种小花招的人。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让体内充满氧气。
只要用包包打破窗户玻璃的话,我马上就能逃到外面去。接着只要一股脑地向前跑,一阵子之后再把修理玻璃的钱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很好,那就这么办。
就在我调整了脚的位置,让身体摆出前倾姿势的下一秒。
「你放心,我不会报警抓你的。还是说你真的做了让自己不能露脸的坏事呀?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就只能找警察了……」
她的说话方式让我脑中浮现了久远以前,我在托儿所被老师骂时的记忆。
而我到这时才总算想起自己是为了找地方落脚而到这个地方来的。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要先澄清误会才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掉,接着说道:
「我……我知道了。」
但我在这样愣愣地爬出讲台之前,先告知了一件事。
「但你看到我也不要大叫喔。我不是警察讲的那个嫌犯。」
「哦?」
我站了起来之后,看到站在圣堂中央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短发女人。
那个黑发女孩就站在她旁边,两人的身高至少差了一个头。
穿得一身黑的女孩看到我之后,露出嫌恶的表情往后退了一步。
「这情况也让我感到很困扰啊。请你相信我吧。」
在我简短地这么讲完后,女人露出满面笑容说。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我就当作是这样喽。」
「我说的是真的!」
虽然我的声音不禁激动了起来,但女人脸上还是带着和缓的笑容。
「逗你的啦。教会所该做的就是相信他人啊。」
「……」
接着我总算想起了|件事,说起来那个爆炸头店员应该跟这里联络过了才对,所以我根本没必要紧张。这让我因为自己的脱线而叹了口气。
不过这女的竟然还故意做这种事情吓唬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女人——正当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从主屋那边传来了电子音效声。
「哎呀,有电话。你稍等我一下。」
女人从圣堂往主屋的方向走去,又突然停下脚步。这时,跟女人一起走去的黑衣女孩,迎面撞上了她。
「不可以到外面去哦。警察搞不好还在外头到处绕呢。」
女人不等我回话,就拉着一身黑衣的少女走向主屋,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
然后她这么说了:
「我说呀,你就是赛侯介绍过来的孩子吗?」
「……呃?」
「刚刚他打了电话来,说有个外观和嫌犯一模一样的人会过来这里,这几天要麻烦我照顾。」
看来「赛侯」好像就是那个爆炸头店员的名字,但我只是茫然看着那个一脸开心这么说着的女人。她是刚刚接到电话才知道我要过来的这件事吗?这样的话,状况就变成她明明看到了长得和警察所说的嫌犯特征相同的我,却没半点怀疑。
而且一回想她和警察的往来,事情就很明白了。要是她当时没注意到全身黑的少女躲在这边的话,会说讲台附近是神圣的地方而让警察止步,毫无疑问是为了要保护我。
她会是个好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烂好人吗?
从那个叫作赛侯的爆炸头所说的话中,确实能嗅到一点这样的感觉。
纵使她救了我,我还是无法不开口这样问道。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帮我?」
「嗯?」
女人微微歪过头去,笑着说。
「这里可是教会哟。每一个人都能得救。」
虽然月面本来就是个疯狂的世界,但这里好像有个更夸张的人在。
「既然是你赛侯介绍过来的,也就是说你吃住都在那个地方吧。原来如此。」
女人径自呢喃,轻笑了几声后说:
「住在那种地方也没办法好好休息对吧。总之你至少先去冲个澡。」
「呃,咦……?」
因为她的态度实在太无所顾忌,反而让我感到有点介意。
尤其是她真的愿意藏匿我这一点,让我至今还难以置信。
天下间真的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吗?
「哎呀,你的表情像是很少接受到别人的好意对待呢。」
女人眯细眼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这样的表情也跟她很搭。
我心想,这女人还真是成熟。
「你放心吧。别看赛侯那样,他看人是很有眼光的,以前在他穷困潦倒时帮了他忙的人也是我。」
我好像有听他提过这件事。
「所以你想要待上几天都没关系。不过呢——」
女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微笑道。
「要好好相处哦。」
「啊?跟你吗?」
我没想太多就这样回话,虽然看那女人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但我知道她有点生气。
「我呀,名字叫作理沙。我觉得你用这么粗鲁的口气跟别人讲话不太好哟。」
如果是在月面,我就算和体格相当壮硕的大汉打架也有不会输的自信,却被这女人的奇妙魄力压倒了。
「啊,呃,那个……没有啦……」
「你和她已经认识了吧?虽然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两个人会躲在讲台下面……我是你希望能跟她好好相处啦。」
女人接着回头看向通往主屋的门。
方才那个全身黑的少女就站在那里,全身散发出强烈的警戒感朝我这边瞪来。
虽然刚刚状况特殊,但或许把她拉进讲台底下这个做法是有点不太妙。
毕竟当时她都摆出那种脸想把我推开。
「怎么样?」
但我却也不能怎样。因为我没其他地方可以去,只要能让我待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忍耐。
而且冲澡这两个字也强烈吸引着我。
我先前落脚的那间网咖并没有这么像样的设备,所以我顶多只有用湿毛巾擦擦身体而已。
「我可以。我会跟她好好相处的,当然没问题。」
「呵呵。那很高兴认识你喽。」
这时女人转头看向主屋的方向说道:
「羽贺那,你也来跟他打个招呼呀。」
一直瞪着这边的少女看向理沙。少女有着黑头发、黑眼睛,穿着是有如校规森严的学校制服般的全身黑,除了黑裤袜外连鞋子也是黑的。
她顽固地闭着嘴唇,瞪眼的样子像是她三天没睡了。她的五官端正、脸蛋就像人偶,但眉头却紧皱着,让我很明显察觉到她抗拒的意思。
而且羽贺那还一副很排斥似的用手捂住鼻子,俨然是位惹人不快的公主殿下。
「那个真的是人,不是流浪狗吗?」
「啥,你……」
她这句犹如公主本尊般的放肆发言,让我一时无语。
「羽贺那,不可以把别人叫成狗。」
显得有些惊讶的理沙念了羽贺那一句,但羽贺那却没有马上回应。她像是很藐视我,瞪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才看向理沙。
「理沙,他果然很可疑。」
「羽贺那。」
虽然理沙傻眼地再次出声规劝她,但羽贺那抬起头来看着理沙,又说了一句话:
「因为他这么臭。」
「呃!」
理沙看看因为这句话而愣住的我,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羽贺那,你是女孩子吧,该知道说话要委婉呀。」
「可是——」
羽贺那说到这里时,对我看来。
「事实上他就是太臭了。」
我连忙对着自己身上各处闻了闻,但分辨不太出来自己到底臭不臭。
不过此时我也终于明白为何理沙会察觉我躲在讲台下,而警察为什么会提到宠物的事了。
狗。
羽贺那会在讲台下把我推开的原因,我也可以理解了。
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虽然他真的是有一点味道啦……但警察在追的是别的孩子哦。」
「你为什么能这样肯定呢?」
羽贺那用带有责备之意的眼神看向理沙。
「十来岁,东方人,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
羽贺那重复了警察所说的外貌特征。
「不就是他吗。」
「才不是啦!」
在我忍不住回嘴后,稍微低下头去的羽贺那威吓似的对我瞪来。
如果说我是狗,这家伙就是只很难相处的猫了。
「羽贺那,不是啦。我有个熟人呀,说在嫌犯吃霸王餐的时间有看到这孩子在他眼前。也就是说,他有不在场证明。」
「……」
我一直闭关在那间网咖里面进行股票交易。出入口只有一处,而且是由那个爆炸头在看守。看来茧居不出偶尔也能派得上用场啊。
「对……对啊。而且基本上,我才不会干吃霸王餐那种事情。」
那个正四处逃窜的家伙是一个没做什么规划就逃家,给别人添了麻烦的浑球。我和那种人是不一样的。我有梦想,也有计划,只是在弄清目标和手段后,要是不离开家就没办法达到目标,所以才这么做罢了。
「哼。」
但羽贺那用鼻子哼了一声后,还是保持着那副傲慢的态度,别开了目光。
虽然一阵让我咬牙切齿的怒意扫过心头,但要是这时和她吵起来就会没得冲澡也没地方睡觉,所以我只好努力克制这个念头。
「哎,总之就是这样,之后大家要一起住在这里喽。」
「咦!」
羽贺那惊讶地抬起头看理沙。
「怎〜么啦?他跟羽贺那你一样处境很为难嘛,所以我要借个地方给他睡。这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理沙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但她说这句话的神情不知为何能让人感受到一股魄力。
性格恐怕很差劲的羽贺只好缩起脖子退下。
「可……可是……」
「可是什么呢?」
理沙再次开口问道。羽贺那在对我瞥了一眼后,看着理沙说:
「真的……好臭。」
就算像羽贺那这样的家伙,女生毕竟是女生。被女生直接说臭让我深受打击。
在我把这份深刻得连自己都惊讶的创伤硬吞到心里后,理沙深深叹了口气。
「哎〜这不成理由呀。好啦,你也不要每听她说一句话就被打击呀。」
「我……我才没受到打击咧!」
虽然我这样回嘴了,但我也觉得自己恼怒的时候,几乎都被看穿了吧。
「只要冲过澡,你就又会变回一个好男人喽。衣服也会帮你洗好。」
理沙用一副不拘小节的口吻,很干脆地这么说。
但一旁依然捂着鼻子的羽贺那还是瞪着我。
然后她更怀疑地这么说道。
「你真的不是狗吗?」
「羽贺那!」
挨了理沙骂的羽贺那皱起眉头,接着就掉头跑进主屋里面去了。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在心中告诉自己,只要忍耐三天就好。
离开老家之后第一次能好好泡个澡,让我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因为父母都是日本来的移民,所以家里基本上有每天泡澡的习惯。我父母会做的事情中能算得上是比较奢侈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虽然在月面都市各处都能看到水在循环,但绝对没有水费因为这样就会很便宜的道理。因为在月面这里,所有物质都要藉由人工进行循环,所以就连氧气都是要钱的。
这个地方是座完全人工的都市,是以「位在沙漠中却有喷水池的都市」而闻名的拉斯维加斯或杜拜远远比不上的。虽然我没有亲身去过那两座城市,但曾经从影片中看过它们的样子。
虽然当时我马上就觉得地球人还真是些蠢蛋,但也是在那时第一次理解到月面都市这样的存在究竟疯狂到了何种程度。
「清爽多了吗?」
我从更衣室走出来后,坐在沙发上的理沙把水倒进桌上的杯子拿给我。
更衣室和宽广的客厅直接相连着。客厅里面铺着边缘补了好几次的地毯;地毯上面摆了看起来绝对是从哪边捡来的老旧沙发组跟矮桌;桌子上也有个插了鲜花的花瓶,让这环境看起来不会显得太寒酸。虽然客厅里没有电视,但有电脑。矮桌上也有理沙大概到刚刚都还在使用的多功能装置。
不过让我惊讶的,却是那台装置旁边的厚重书籍。
在空间和资源都有限的月面,能看到实体书是非常难得的。
我直到近期为止,都还以为所谓的「书」是应用程式里面的一种介面规格,也实在没想到在画面中长那样的东西会实际存在于现实之中。
虽然地球来的移民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在月球生长的人很蠢,但从我们的角度看来,才觉得地球人还像白痴一样使用这种没效率可言的书本,是脑袋有问题。
「觉得实体书很稀奇吗?」
被这样一问让我回过了神来。
而理沙再次拿起多功能装置。我想她应该是想要看「书」吧。
「……算是啦……」
不知道的事就该坦白说不知道,但被看作不知世事会让我很不爽。
因为这原因让我张嘴结舌回答得很含糊,不过理沙没有瞧不起我。
「这东西很占空间呢。而且又很容易弄脏所以在保存上也要花心思,另外也没办法捜寻内容,电子版相较起来可要好上百倍呢。不过,你该不会是在月面出生的吧?」
我马上就明白了理沙是在顾虑我的感受。她就像个资深的托儿所老师一样,很清楚地球移民和在月球生长的孩子之间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吵架。
「我就是在月面出生的啊……是说,这是什么书来着?」
我指着桌上那本破旧的厚书问道。
虽然书背上好像有用金色文字书写的英文字母,但我看不懂。
B……I……b?……L……
「对我来说这是世上最珍贵的一本书。是我从地球带过来的哦。虽然连从出生就在一起的茱莉,都必须跟它分开……茱莉是我家养的狗。就只有这本书我怎样都没办法放下。」
理沙将行动装置在身旁放下,轻柔的抚摸着那本破书的封面。
我看着她的动作,想起在我还很小很天真的时候,摸着父母因为工作而粗糙的双手。
「……你从地球过来的时候几岁?」
「我是在十一岁时从本来居住的土地被赶了出来。然后父母就下了很大决心申请月球移民。虽然我们因为没有钱,所以只能申请机率非常低的一般名额,哎,但由于我父母职业特殊的关系,所以我们被算进了当时依旧实行的诺亚制度优待名额里面喔。」
「诺亚……制度?」
「喔,那是『文化多样性保护制度』的通称……啊,说得也是,不熟的人不会知道这个呢。有个故事叫作诺亚方舟。传说在败坏的世界将要被大洪水灭亡的时候,善良的人们和雌雄各一头的动物们都搭上了船,等洪水消退之后在崭新的天地重新筑起善良的世界,不知道该说这算传说、口耳相传的故事或者寓言。哎,总之就是如此。因为我父母都是神学家,政府大概认为月面也需要像这样奇怪的人种吧。」
「神学家」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理沙用她手上的装置查了字典给我看。
看来神学家指的是研究神的教诲相关学问的人。
老实说,知道月面上有人奉献人生钻研这种没用处的知识,让我感到很惊讶。
「所以对于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我来说,这本书就是我的灵魂。虽然成书时间依照各篇章而有所不同,但这本书大致是写于两千年前,是地球上卖得最多的一本书哦。」
「哦……?内容这么有趣吗?」
毕竟投资这档子事也就和把票投给最受欢迎的地方差不多,所以我带着些许兴趣看向这本书。理沙却笑了出来。
「哈哈。啊,不,真是抱歉。虽然你问它有不有趣的话,我是觉得也还算有趣啦,但并不是那样的书哦。」
「嗯,嗄?」
「这本书叫作圣经。你刚刚也在圣堂那边看到了吧?是由被在钉十字架上那个人的门徒们所整理出来的书籍。」
圣经这个词我是知道。原来如此,这本书就是圣经啊。
「说起来这本书算是记述宗教教义的书吧。推测卖了十亿本以上的样子呢。」
「……十亿本?」
我一时无法想像这个数字。
「因为在地球上到处都能看到这本书嘛。而且它还被翻译成了世界各国的语言。」
「也就是说地球上的人全都看过这本书吗?」
这本摆桌上的破旧书籍,在我眼中瞬间就变为奇幻电影中出现的传奇宝典。
「真能这样就好了呢。」
理沙的这句话让我脑中浮现了问号。
「地球的人口约有九十亿人。就算到了当中的七十万人住到月球上来的这个时代,也还是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口不识字,而且全体人口中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没办法好好看书的环境里。而最后那三分之一受眷顾的人,也有许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做呀。这年头就连在基督徒之中会读圣经的人也不多了。在我以前去的教会里面,就连知道福音书(注:指新约圣经首四卷,包括《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有四部的人都很少,有办法说出四位作者是谁的人就更少了。你一定不明白……这是一件多么可叹的事情吧。」
「……说来抱歉,但我完全不懂。」
「哎,没关系啦。毕竟我也是光守着这间凋敝的教会就竭尽全力了呢。不过只要道路交会,智慧就会被传承下去。代表智慧之意的trivia这个字的语源是trivial,指的是人们的道路交会的三岔路口,虽然我觉得『是不是只有迷途的人们,道路才会相交』这点值得思考……但或许这也是个启示,要我有身为牧羊人的自觉吧。」
牧羊人?我在调查投资对象公司的过程当中,是有看过被警铃和电流栅拦围住的羊啦,理沙和那个工厂的管理者有什么关系吗?
看我一脸呆滞的表情,理沙面露疲态地笑了笑,说道:
「真对不起。这是个比喻。我也没有看过真正的牧羊人长怎样呀。」
看来并非因为我是月球孩子所以才不懂。
知道这件事让我总算松了口气。
「我大致上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你可能会觉得,都到月球来了还做这种事情很奇怪吧。」
「嗯,我是这样觉得。」
当我来到这栋房子时,还想说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觉。
在我如此直白的说完后,理沙轻轻笑了。
「那接下来换我问问你的事情好吗?」
理沙毕竟帮助我免于被警察抓走,还出借浴室让我洗了个澡。既然受了她这么多恩惠,那我多少退让一点也才符合礼貌吧。而且我已经不认为理沙会因为什么奇怪的正义感作祟,而将我的事情通报给警察。
「我是从东边的外区……算第三外区吧,我是从那一带被称作开拓村的地方来的。」
「哦?那是个绿意盎然的好地方呢。」
「……每个从下面来的人都这么说耶。那边不是单纯就很原始而已吗?」
「哈哈,每个能来月球的人在地球时都是住在都市呢。看到绿树就让人觉得怀念呀。」
我点了点头,却觉得好像不很明白她的意思。
「地球的都市里面有很多树吗?」
「嗯……可能是我表达得不太好吧。就算在地球上,都市里面还是没有种什么树,但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就是会被所谓『原始的大自然』这类东西给吸引。应该算是本能了,不是吗?」
被她这么问,我本来想出口否定,但最后还是作罢。
「总之,我就是从那一带离家出走的。」
「喔。」
理沙暂时闭上眼睛像在咀嚼我的回答,然后又睁开眼。
「方便请教你的名字吗?」
在她那双美丽的杏眼中,没有一丝晦暗。却也没有像太空中那样清冷空虚的感觉,她的目光就像清澈的水一般柔和。
在月面这里,所有人类和几乎全数物资都有ID编号。只要知道本名,就能在公家机关的资料库中查到,随时都能辨识出对方身分。
对于离家出走中的人来说,本名是最高机密。因为我完全没有半点要回老家去的念头。
「你不用提防我也没关系哦。而且就算你说的不是本名也无妨,我只是因为要叫你会不方便所以才问的。刚刚我叫那女孩的『羽贺那』这名字一定也不是她的本名。」
我也觉得那名字的确很怪。
「虽然她也不是完全不对我敞开心胸……但那孩子有时就像野生动物一样警戒心很重,哎,不过我是觉得就这点来说,你也跟她很有得比。」
听到「野生动物」这个词让我觉得她话中有话,心想自己刚刚真的那么臭吗?想到这边又觉得有点消沉。
「不过也真难得呢。没想到在月面出生的人,竟然也会有这种野心勃勃的眼神。」
理沙的视线让我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表的自卑感。
要说纯正的月球孩子,我想到现在可能还不超过一万人。也有人说这是很多在牛顿市工作的人基本上都不生小孩所导致的结果。
在这个都市里,从地球来的移民还是占了压倒性的多数,而大部分的人都至少是到了十岁左右才搭上轨道电梯到月面来的。这是因为在地球上的人们普遍相信低重力环境对成长发育有害,在月球出生的人也总是因为这样而被人调侃说脑袋空空。
「这又怎样了吗?」
我面露愠色尖刻地这么问,让理沙稍微吃了一惊。之后她有点窘地笑着说。
「啊……真对不起,我这样说不是想要损你。只是因为……在月面这边至今还没发生过战争或者饥荒呀……」
「……」
在地球上大部分的地方,人就连要取得活命所需的充足水源都没办法,在有些国家中高达半数的婴儿会死亡。在月面也有很多来自这种地方,真的把希望寄托于能在这重获新生的移民。
对地球人来说,月面是一个理想国,而月球佬也就是在理想国中出生的温室花朵。
我们也因此抱有很深的自卑感。
「不过月球上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也是当然的呢。还真的就像是个三岔路口。人们的道路相交,然后彼此交换智慧。」
理沙笑着对我这么说道。我想除了那个叫作羽贺那的黑衣少女是个怪人之外,帮助了我甚至还收留我的理沙看来也是个相当奇特的人。
毕竟她都在这样的时代中到月球来了,却还沉迷于宗教,更把什么实体书当作宝贝似的抱着。坦白说,我觉得以一般标准来说她该不会属于被淘汰者的那个族群吧。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理沙这种生活在这个竞争的月面都市之中,却连参加竞争的意思都没有的人,抱持着一种好感。
她确实不算是在前进,却也没散发出颓废的感觉。在我看来,理沙是个即使在这样低重力的环境中,依然能脚踏实地挺立着的人。
而纵使她站在原地没有前进,看起来却好像对这个状况感到很满足。
竟然有这样的人存在,我心里有些佩服。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月球上只存在着三种人:第一种是我老家村子那边,那些做事粗鲁,即使如此,却把话说得很高尚的人;其次是住在外区那边,颓废到不行的家伙们;最后则是想靠着这低重力的环境,冲破天际展翅高飞的牛顿市居民。
我看着独自笑得开怀的理沙,心中想着。
我觉得她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
这么想着,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川浦……良晴。」
「嗯,咦?」
尽管理沙很惊讶,我也吃了一惊。
为什么这么突然,我应该不想让理沙知道我的名字才对。
而且现在才想要搪塞的话也很奇怪。
「川浦良晴。」
「啊,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本名。如果你拿这个去报警,马上就会有人联络我老家了。」
我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地这样说道,而理沙则是对着我看了一会,接着在她脸上便沁出了笑意。
「好,那我知道了。这样我就叫你阿晴可以吧?」
「……?」
「就算我只喊你名字,也还是很容易被认出来吧?毕竟一听就大概知道是日本移民的孩子了。如果是只叫你『阿晴』,就应该不至于被认出来。」
虽然说我是信任理沙这个人,但她这般实在太让人信得过的表现,也让我有种奇妙的感觉。
虽然对我来说这算是件值得感激的事,但我毕竟在三个多月的流浪生活中养成了怀疑人的习惯。
理沙好像察觉到我脸上疑惑的神情,便这样说道。
「呵呵。要是在地球上的话,就只要微笑着说出『愿主的旨意成就』这句话,对方大概就都能理解了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是呢,这个地方毕竟是月球嘛。不过我偶尔还是会想穿上修女服看看呀……」
理沙看起来很高兴地这么说。不知道她说的修女服是什么东西?我心生这样的疑问后,将之后要上网查查看的念头记在心里。
「但可惜的是那种穿着好像比较适合羽贺那呢。我的发色太明亮了些。」
理沙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道,用手指梳了梳她的棕发。
她的头发虽然不如羽贺那的漂亮,但我想也算是笔直而不毛躁的一头秀发。虽然以前在村里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金发美女是最棒的,但我个人还是觉得发色深一点比较好看。因为深色头发有种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存在感。
就这方面来说,那个叫羽贺那的女生一头漂亮的黑发其实正投我所好,但她那个性实在太糟糕了。
当我在心里这么想的时候,理沙说道:
「话说回来,那孩子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她会表现出这种态度,应该是因为怕生吧……」
「她会这样根本就没什么好意外的吧。」
「咦?是吗?」
我对理沙投以怀疑的眼光,想说她该不会不懂得怎么看人吧。
「但是没有人天生就是坏人哦。」
果然没错,理沙这个人光是判断事情的标准就满奇怪的。
但话说回来,我在这几天内有床能睡也都是拜这点所赐,所以得心怀感激才行。
「哦,对了对了。我这就带你去空出来的房间吧。」
因为理沙站了起来,我也就拿着行李跟在她的后头。
我们从客厅往房子里面走去。左手边是厨房,另外还有一条走道。
走道左侧有两间房间并排着,右侧因为靠着山崖的关系所以是墙壁。
「这间是羽贺那的房间。」
理沙指着我们前方的一间房间说道。不用和羽贺那同房让我在各方面都松了口气。
「这边就是阿晴你的房间喽。」
理沙打开了里面那间房间的门,房间里只摆了床和书桌,装潢非常朴素。
不过房间却被打扫得很整齐,感觉非常干净。再怎么说,光是间有模有样的房间,就让我不禁要掉下眼泪。我也是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疲惫。
「既然你都是在赛侯那里过夜,那应该很久没有伸展手脚睡个觉了吧?」
「嗯啊……」
我含含糊糊的回话后,像被吸了过去似的一头栽进床铺。
尽管不知道过中午了没,但我脑中却涌出了油一般黏稠的沉沉睡意。
「哎呀呀……」
理沙轻轻笑了笑,拿起我背在肩膀上的包包。
但在这瞬间,因为身体已牢牢住在外过夜的习惯,而反射性地想从她手上把包包抢回来。虽然我在几秒后才察觉理沙并不是要偷我东西,却十足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理沙缓缓把手收了回去,沉静的说道。
「真对不起,我做了很冒犯的事呢。」
我没想到竟然会由理沙那边先开口道歉,而她也接着帮我拉上了帘子。
「这房间门是有装门锁的,你想安心睡一下的话就把门锁上吧。」
她很温柔地这么说完后,就走出房间。
我只是无语地目送她离开。
到了最后,我仍然硬撑起沉重的身躯,喀嚓一声锁上了门。
我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这并不代表我不信任理沙,我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
「不过……不行了……我到极限了……」
一度涌出的睡意像重力加速度般将我往床的方向拖拉过去。
在那软绵绵的枕头上面,散发着我已经好久没闻到的肥皂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