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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随时候召(1 / 2)



前次作战的伤亡总人数高达四个军团计数十万人的足足六成,运输能力追赶不及,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长期充当停尸间,至今仍飘散着淡淡尸臭。



「──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Strike package〉。」



在季节明明已是春天,却莫名刺骨的冷空气中,第一七七机甲师团师团长,兼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救援派遣军司令官理查.亚纳少将讲出了这个名称。



「运用『女武神』,参与『军团』重点镇压作战的独立机动部队。以八六他们编组而成,是实质上的外籍兵团……现在迎来他们的女王,终于要开始行动了是吧。」



他的视线从自己所说的「女王」──来自旧共和国的客座军官住宿的客房撇开,隔着替代咖啡的热气与香气,转而看向谈话对象。



「你认为会顺利吗?」



「至少战力方面无须担心。」



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维兰.埃伦弗里德准将回答,表情一如往常地老神在在。帝国贵种特有的端正苍白面貌,散发出锐利冰寒的冷笑气息。



「收留的八六大半是他们所谓的『代号者』──也就是在一年存活率低于百分之○.一的第八十六区战场中,活了长达数年的老兵。即使比起接受过正规训练的我等联邦军士兵,要称之精锐也不为过。就纯粹的战力评价观点而论,没有不善用的道理。」



虽说是替代咖啡,但给他们两位将官的是由副官亲手细心冲泡,倒在白瓷咖啡杯里,优雅得很。可能还添加了某些香料,咖啡散发出微微花香。维兰参谋长慢慢享受咖啡,再次开口:



「多亏于此,『女武神』那边也有了有效活用的头绪。光就机动性能而论,『女武神』足可与『军团』速度最快的近距猎兵型匹敌。多亏有八六在,运用起来不再需要消耗宝贵的驾驶员,实在值得感谢。」



「我在说他们八六的状态,维兰。」



理查少将把咖啡杯放在小碟子上说道。薄如纸张的白瓷杯具,演奏出特有的清澈高亢音色。



「不知何谓和平,没有祖国,连一个该守护的事物都没有,就站在战场的生死线之上……他们不过是与我们联邦军人待在同一地点,双方就会产生摩擦,你认为他们真能成为我们联邦的利剑,今后相安无事吗?」



无心插柳的状况下,最初收留的五名少年兵成了试金石。



他们得到了安稳度日的机会,却舍弃了那个选择──无法做出那种选择。他们不顾生死地奋勇作战,以及只为自身尊严而战的态度,就连友军都望而生畏。这些「共和国催生出的怪物」立下无人能比的战功,最后却变得无法与联邦军正规部队共同作战。



虽然如今他已经知道,把在战场长大的他们一股脑地扔进和平之中,只会让他们感到困惑,最后窒息而亡。



「好猎犬往往脾气火爆,就看饲主如何发挥本领去训练,让这种火爆转向猎物了,学长。」



维兰这种贵族气质十足,不把人当人看的譬喻方式,听得理查少将睁大眼睛。就连少将也忍不住用白眼瞪他,但维兰参谋长只是优雅地耸了耸肩。



「──的确,不让他们习惯和平的话,等这场战争结束后,双方都会有麻烦。我们也不想在战后负担大量的犯罪高危险群。」



理查少将扬起一边眉毛。



「真是意外,维兰。我以为照你的个性,会说『解决方案就是一人一颗子弹』。」



「外加焚化尸体的燃料费与负责处理者的精神护理,还有掩饰失踪的事务作业,再加上所有相关人员的封口费。就算做了这些,该露馅时恐怕照样露馅……就像共和国的下场一样。」



前次电磁加速炮〈闪蝶〉型讨伐作战结束后,联邦确认到除了联合王国、盟约同盟和共和国之外,还有几个国家及地区有人生存。



这些国家与地区,如今全都知道共和国做过的残忍行径。



八六──有色种在共和国虽是少数民族,但对其他国家来说却是具有相同色彩的同胞。现在其他国家都清楚知道这些同胞遭受过的,是足以称为有史以来最恶劣的狠毒迫害。



他们将会遗臭万年──当然,前提是人类能存活下去的话。



「比起那种下场,倒不如让他们接受训练适应和平,顺便再来个特军军官应有的教育还比较有益。要是处理得当,我国能够得到相当于一个旅团的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再说了……」



参谋长回看着仰望自己的漆黑独眼,忽然收起了笑脸。



「我们讨伐了电磁加速炮型,又救出共和国人。如今国民之间一片胜战氛围,但战况其实反而在恶化。战死者大量增加,加上西方方面军战力减弱,还有战时增税──至少趁着目前矛头还指向共和国时,得让他们当一群有用的猎犬,否则……总有一天会头痛的是八六他们。」







有个恶梦,过去她梦见过好几次。



那是在不知何处的荒野尽头,一处烧毁荒芜的战地彼方。



一群呈现枯骨色彩的无头骷髅,与铺天盖地的钢铁色怪物大军交战。



在没有补给及支援的行军中,骷髅们浑身伤痕累累,筋疲力尽,最糟的是战力差距令人绝望。拼死奋战也是徒劳无功,一架又一架机体遭到击毁,最后剩下一架白刃战型的机体,被成群的重战车型团团包围,撕成凄惨的碎片。



折断破碎的白刃装备──高周波刀,有如无名墓碑般插在地上。



但惨剧尚未结束,「军团」簇拥而上,扒开压烂变形的座舱罩,从黏稠涌出的异常大量鲜血中,拖出宛如毁坏人偶般失去力气的处理终端遗体。场面没有半点对死者应有的敬意或尊重,它们只为了夺人首级,将遗体大卸八块。



蕾娜不认识他们的长相。



所以机器揪出来的身穿沙漠迷彩野战服的人影,即使被「军团」们扯成碎片,蕾娜仍然看不见他的脸。



直到最后,蕾娜都只是旁观。声音传达不到,连要支援一发炮弹都办不到,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们一一被杀。



蕾娜不知道有多少次一边喊叫着那名字,在半夜猛然惊醒。



她明知道绝不可能联系得上,仍会抱着一线希望戴起同步装置,启动知觉同步,然后一如预期地没有回应,却又大受打击。



只不过是没看见、不知道罢了,但梦境是必定已然发生的现实。只不过是自己无从想象,实际上也许是更残酷的结局。蕾娜一想到这点就会独自浑身发颤。



但她一定不会再作那场梦了。



在齐亚德联邦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的早晨客房里,蕾娜梳妆打扮着。



她把烫得平整的女用衬衫钮扣扣到喉头,再套上染成黑色的军服上衣。然后连臂章、枪套腰带与军帽都仔细穿戴好,再挥开只有一绺染成血红的头发。



如同临战的骑士,将铠甲零件一件件穿戴上身。



带着觉悟。



毅然决然地。



镜中是白银色的长发与同色双眸,还有为那些只让他们送命的部下守丧的黑衣,以及只让他们流下的血一般的鲜红。蕾娜穿起这些色彩,呈现出冷硬、苛切的「鲜血女王〈Bloody Regina〉」之姿。



蕾娜打好领带时,内敛的敲门声打破了早晨寂静。



「──上校?」



蕾娜平静地微笑了。



蕾娜不认识他的长相……至今她一直无缘认识。



不过,声音可就不一样了。



两年前的半年期间,她听过好几次。最近两年来,那声音一直悄悄支撑着她,那悦耳的正确发声与发音,静谧而沉静的声音。



而这声音如今确实就在身旁,所以她不会再作那场恶梦了。



「我起来了……请进。」



一瞬间,隔了一段仿佛踌躇的空白时间。半晌后,门扉静静敞开,辛露出脸来。



他有着夜黑种的漆黑发色,与焰红种的血红双眸。昨天见到他,蕾娜才第一次知道他的色彩与雷──比他大上好几岁的哥哥正好相反。



辛穿着全新但感觉已经穿惯的铁灰色联邦军服,细瘦身驱与白皙容貌就跟蕾娜从嗓音想象的一样,是个文静少年该有的模样。但另一方面,精悍的体格却显示出长年直至现在所度过的战场生活有多么残酷。



「上校,飞往总部基地的运输机将于○八二五起飞,请准时出发。」



「好的。」



她一面简短回应,一面转过头来。



蕾娜回望着映出身穿黑衣的自己而略带阴霾的红瞳,稍微点个头。



「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在旧帝国特有的国境线空白地带「战斗属地」,与专司生产的旧领地之间的交界新设立的军械库基地,就是蕾娜分派到的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的总部。



这座基地很大,有着自西侧矮丘延展开来的森林环抱四周。在稍远处的河流对岸,昔日的堡垒遗迹远望着城市剪影。



这里有能够容纳将近一万名的处理终端、大队规模的旅团支援人员,以及一千多名基地人员的队舍群,再加上为了「女武神」准备的好几座机库。还有供运输机起飞、降落的跑道,以及隔着森林,位于城市反方向的广大演习场。



之所以故意建设在规模不小的城市附近,除了因为有运输及交通之便,据说也考虑到配属于此的八六将来回归社会的问题。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幼以来长年活在战场封闭环境的他们,有朝一日能重回和平生活。



据说半年前受到联邦收留的八六们,在配属到此地之前,还待过各种训练学校──好像是叫作特军校。莱登等四人作为前辈军官,还有些事务工作要处理,早早就进队舍里去了,剩下辛一个人充当向导。



在阳光反射得刺眼的跑道上,负责事务工作的伍长帮忙把行李箱与猫咪的外出包提下飞机,蕾娜正要去接,辛就从旁伸出了手。



「我帮你拿行李。」



「咦,没关系啦。反正东西没有很多。」



辛没搭理,很快地拿走行李,二话不说就往前走去。



人家都这么热心了,蕾娜觉得硬抢回来也不太好,于是恭敬不如从命。



「谢谢你。」



「不会。」



辛的口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爱理不理的……却让蕾娜感到十分怀念。



蕾娜忍不住露出笑容,嘴唇勾起微笑,抬头看着走在距离自己一步的前方,那张高出半个头的侧脸。



无意间,能从铁灰色军服衣领中窥见的红色伤疤,留住了她的目光。



惨不忍睹的伤痕,就像斩首后勉强将头缝回去般,绕了脖子一圈。



那是不是往日战场上留下的伤疤?伤痕看起来相当旧了。



自从昨天在悄然陨殁的四架「破坏神」与五百七十六名战死者的墓碑旁重逢后,其实蕾娜没机会跟辛说上几句话。



昨天在那之后,蕾娜就被带到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好歹算是共和国方代表的她,这么一来就必须进行社交应酬,没那么多时间可以叙旧。她只在开往基地的车上能跟辛说到话,而且顶多才聊到两年前辛等人出发执行特别侦察任务后,是如何抵达联邦的往事。



所以蕾娜也没问到伤痕的由来……不过也许最好别问,而该等他自己愿意说出来吧。



因为严重到留在身上的伤疤,一定对心灵留下了更大的爪痕。



想必不会希望别人随便乱碰。



大概是注意到蕾娜一直看着自己,辛忽然反过来看她。



「……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



能这样看着你,就已经很高兴了……这种话实在太难为情,蕾娜绝对说不出口。



看到蕾娜羞红了脸垂下目光,辛有些怀疑地低头望去,但后来似乎想延续一开始的对话,便接着说:



「对了,你升官了呢,恭喜。」



「喔……」



蕾娜无意识地摸摸衣襟上的阶级章,腼腆地笑着。



要升任校官的门槛极高,其中尤其是属于干部阶级的上校,更是难如登天。虽说比起一般时期,战时任官常常不照法规进行,但十几岁的上校倒真是史无前例。



「只是形式上而已。因为长官说要派遣到外国,没有这点阶级上不了台面。」



反过来说,这也表示除了上不了台面的小小尉官,没有其他自愿成为自己国家救援部队的指挥官人选。



铁幕倒塌以来过了半年多,很遗憾地,共和国仍然只是等着靠别人去战斗并营救他们,很多人都没有自己应战的意愿。



联邦原本预定让救援派遣军在收复北部行政区后依序撤出,将国防移交给目前受训中的共和国自家战力负责……但就看目前的状况看来,恐怕什么都还说不准。



「诺赞上尉才是。你在联邦军只有这两年的战斗资历吧,却已经升到上尉,想必是立下了很大的功绩呢。」



「……只不过是上面的阶级空着罢了,由此可见联邦做事也很乱来。」



辛淡淡苦笑,耸耸肩。



蕾娜怀着有些意外的心情,抬头看他的侧脸。



过去蕾娜从没见过辛的长相,却总觉得比起从前,他的表情似乎柔和多了。



两年前,跟自己只有口头上交谈的八六少年──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冷静透彻的声调底下,其实隐藏着某种紧绷到脆弱易碎的事物。



隐藏着逼近眼前的死亡倒数。



以及必须解救受困于机械亡灵中的兄长的决心。



如今他从这两者当中得到解放,不知道是否稍微轻松一点了?



不愿对抗却又非得诛杀的兄长──到了现在,是否成了纯粹缅怀的对象呢?



「听你就任作战指挥官,我以为你至少会带自己的幕僚或副官过来,没想到就你一个人。」



「因为没人志愿。原则上,我预定之后会跟志愿前来的处理终端以及技术军官……亨丽埃塔.潘洛斯少校会合。」



讲到这个名字,蕾娜不禁压低了声音。



「……?喔,听说是知觉同步的技术顾问,对吧。」



辛先是一瞬间显得不解,然后回话。看他那样子,好像真的打从心底不明白蕾娜提到阿涅塔的名字时,为何有点难以启齿。



蕾娜侧眼仰望着这样的辛。



一般而言,亨丽埃塔这个名字不会简称为阿涅塔,所以蕾娜刻意告诉他全名,可是……



……说不定在刚认识的时候,阿涅塔要蕾娜用这个比较少见的昵称叫她,是因为她不愿回想起以前用其他昵称称呼过她的人。



不愿想起她伤害过,她见死不救……从此再也无缘相见的青梅竹马。



「……你果然不记得了呢。」



「不记得什么?」



「没什么。」



蕾娜轻轻摇头,结束这个话题。



关于这件事,自己终究只是局外人。



阿涅塔如果想说,应该由她自己开口。



「咪呜。」仿佛要打断两人之间的短暂沉默,外出包里的猫咪叫了一声。辛低头一看,眨了眨眼。



「是……猫吗?」



「是你们养在先锋战队队舍的那只。」



「喔。」



辛一点怀念的表情都没有,只能说很符合他的个性。



至于猫咪,似乎发现对方是之前不见踪影的最喜欢的大哥哥,兴奋地咪咪喵喵叫个不停。



「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德摩比利。」



简称狄比。听蕾娜接着这么说,辛沉默了一会儿。



顺带一提,德摩比利是一场以少数兵力抵抗数量远大于己的敌军,结果全军壮烈捐躯的战役的战场地名。



「……就不能至少叫作列奥尼达之类吗?」



「嗯。」



「想不到你命名品味还满差的。」



「上尉才没资格说我呢。这孩子是送行的一方,所以不是在德摩比利战役阵亡的列奥尼达一世吧?」



「是这样没错,但是用地名也太……」



「那么上尉以前是怎么叫这孩子的?在特别侦察之前。」



先锋战队的处理终端们,从没给这只不算战友的猫取固定名字,其中辛是拿当时在看的书的作者名字称呼它。



辛想了一想。



「我记得……应该是叫鸥外。」



「……你当时在看的书,该不会是︽高濑舟︾吧……!岂不是比我取的名字还过分……!」



想不到辛这么没品,蕾娜发出呻吟。虽然主题不同,但硬是要一言以蔽之,就是哥哥弒弟的故事。辛当时很可能有所觉悟,决定不惜同归于尽或是反遭杀害,也要在特别侦察中与雷──化为重战车型的哥哥展开对决,所以这已经不是没品,根本就是以自虐为乐的层次。



「只是正好拿起来看而已,没有更深的含意……啊。」



讲到一半,辛就停下脚步。他们在基地最大的机库里,这里与蕾娜的办公室以及起居室相连。该停放在这里的机甲还在运输机上,两人待在空荡荡机库铁卷门大开的入口附近。配备多架桥式起重机的天花板很高,猫道环绕了相当于二楼的位置一圈。



「……上校。」



「?什么事?」



「你会生气是当然的,但能不能只怪我一个人就好?」



「什么?」



战车炮似的粗野低沉嗓门,突然吼叫起来:



「瞄准〈Take aim〉!」



蕾娜立刻提高警戒,她看到的……



「射击〈Fire〉!」



并不是什么举起的枪枝。



而是当头泼下的大量清水。



「呀啊啊啊啊啊!」



当然,她被泼个正着。



被人用相当于整个浴缸翻倒的水量当头浇下,蕾娜一瞬间就成了落汤鸡。



一看,猫道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身穿铁灰色军服或工作服的男女,每人都拿着空的水桶。



自己应该是被泼了桶子里的水。



但除此之外,蕾娜什么状况都来不及理解,只能呆愣在原地。这时,刚才号令一出的同时就往外逃生的辛回来了。



他说要帮蕾娜拿行李,看来就是为了这个理由。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错,或者即使是他也为这事感到良心不安,总之他显得十分尴尬,露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是说,无情的猫竟然对主人的惨状不闻不问,还在想着吸引辛的注意,发出撒娇的叫声。



「呃……总而言之,这只是普通的水而已,请不用担心……对吧,班诺德军士长。」



「报告长官!是从那边的水道刚打上来的!」



站在猫道中央的壮年军人踏出一步吼道,接着就挺起胸膛(并非感到骄傲,只是军人的习性)继续说:



「另外,有两名蠢蛋试图偷加油漆,作为惩罚,我让他们泼在自己身上了!」



「哦……」



角落那一红一白原来是因为这样。



辛侧眼看看他们,开口说话。不像军士长那样大喊,但惯于下令的声音却不可思议地响亮。



「排水管会堵塞,你们到外面水道去洗掉再冲澡。还有,洒到地上的油漆要负责清干净。」



「「是,长官!」」



对方回以自暴自弃的大嗓门,相对地,辛则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蕾娜还在发呆。



「……这是联邦军对新任指挥官的传统欢迎仪式还是什么吗……?」



「不是。何况联邦军也才成立差不多十年,哪来什么传统……」



「诺赞上尉,比起那种无关紧要的吐槽,这个还比较要紧吧。」



一名妙龄的女性军官走过来,摊开一路抱来的浴巾。



蕾娜回看那人,吃了一惊。



是联邦西方方面军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旅团长,葛蕾蒂.维契尔上校。



讲得明白点,就是长官。



「维契尔上校!──恕我失礼……」



「喔,不用这样正经八百的啦。虽然指挥系统上来说我是长官,但同样都是上校嘛。」



葛蕾蒂把一条浴巾盖在蕾娜头上,摊开另一条,拍打着擦掉湿透滴水的军服水气。浴巾闻起来有刚洗好晾干的阳光香气。



「我让人把一套替换衣物摆在房间里,浴缸也放好热水了……你好像有命人准备毛巾,不过要做到这个地步才算合格喔,上尉。」



「……抱歉。」



「虽然这种不够贴心的地方很有年轻男孩子的感觉,还满可爱的,不过今后也得学习怎么当护花使者才行,不然好不容易见到面,可是会被讨厌呢。」



「上校……」



「哎呀,不好意思。但这都要怪上尉不好喔,那时好歹正在作战,谁教你要在通话内容受到任务记录器记录的联邦机甲内,跟人家讲私人对话呢?」



辛喉咙发出「咕」一声。葛蕾蒂咯咯笑完,就抱着湿掉的浴巾离开了。猫道上的军士长急忙往后躲。



「……上校,我来收拾就好。」



「讨厌啦,班诺德军士长,你拿年轻女生用过的毛巾要做什么?」



「请不要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好吗!而且偏偏是在队长的面前!我哪会对那种只比我家小萝卜头多长了点毛的小姑娘有非分之想啦!」



「毛……」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什么都没说!而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好不好!」



不像是校官与士官之间会有的热闹对话渐渐远去。



辛目送他们走远,显得有点没劲地说:



「总之,请你先换衣服……我带你到房间去。」



蕾娜位于第一队舍顶楼的起居室是两个相连的房间,面对走廊的一个房间是办公室兼会客室,里面的一个房间是寝室。



虽说是军事基地,但也是远离战线一百公里以上的安全地带。起居室比起防卫功能,更注重舒适性与展现指挥官的威严,空间宽敞,而且可能考虑到配属人员为女性,小型家具全为纤细的白蝶贝工艺品,摆设得赏心悦目。



辛把行李箱与外出包放在办公室就走出房间,黑猫虽然对于初来乍到的环境怀着一点戒心,但已经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探险。



从四个角落为彩色玻璃的办公室大窗看出去,可以将河川对岸的城市尽收眼底。



听说城市一隅正在建设的新设施是学校。八六们自幼就被送进强制收容所,没接受过像样的初等教育,这是为了他们准备的特别设施。另外像是以旅团规模的部队来说只会安排一个的精神医疗分队,在这里则增加到两队。



这些照护措施,本来应该由共和国这个加害者负担。



蕾娜摇摇头,走向与寝室相连的浴室。



彩色磁砖的浴室热气氤氲,浴缸里似乎滴了某种花香精油,闻起来有清冽的芳香。蕾娜卸下淡妆,扭开造型时髦的水龙头,让热水从头淋下。



这时她想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才解释到一半,于是打开浴室的门,戴起放在浴巾上的同步装置,启动知觉同步。



对象当然是此时待在办公室外走廊上的辛。



「上尉,请问一下……」



对方二话不说切断同步。



蕾娜再度启动知觉同步,一连上就说:



「为什么要切断?」



一道好像拿她没辙的声音回答:



『我才该问你,为什么要现在跟我同步?』



「因为话讲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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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再讲就好,至少请你淋浴完再说。』



蕾娜坚持己见。



「为什么淋浴时不能说?」



『问我为什么……』



辛好像无言以对,停顿了半晌。蕾娜乘胜追击般地说了:



「上尉那时候也没有介意,不是吗?两年前在先锋战队的队舍,我问你关于『黑羊』跟『牧羊人』的事情时,那个……我不慎在上尉淋浴时,跟你连上同步……」



『嗯……可是,你会介意吧。所以不用勉强没关系。』



这个嘛。



是很害羞没错。



知觉同步技术是经由双方的意识,主要让听觉同步,但同时也能传达见面讲话程度的感情。



换言之,蕾娜现在觉得「很害羞」的心情,当然也直接传达给了辛。蕾娜没发现这让辛也觉得很不自在。



何况水声、因为有些发烫的热水让蕾娜不自觉呼出的吐息,还有濡湿绸缎般的长发滑落玉肌的声音也是。



「可、可是今后也不能那么……啊!」



同步又被无言地切断了。



同步装置好像也拿掉了,这次没能连上。



莱登为了要将文件交到葛蕾蒂的办公室而来到顶楼,却只见辛颓然坐在铺着蓝底银花图案地毯的走廊上,因此停下脚步。



就坐在作战指挥官──蕾娜的起居室的门前。刚才进行过那场「欢迎仪式」,辛应该是在等她换衣服,但不知怎地看起来就这样双腿无力瘫坐下去了。



「……你在搞啥啊?」



「……………………………………没什么。」



嘴上这样讲,辛却回答得像在呻吟。



结果蕾娜出了浴室,把女用衬衫与裙子都穿好,穿过办公室,从内侧敲了敲通往走廊的门呼唤辛,他才终于肯回应。



「………………我是觉得不至于,但你该不会还没穿衣服吧……?」



「我有穿……!」



「那就好……」



为了防止窃听,声音不易穿透厚实的栎木门扉,而蕾娜也要回到盥洗室把头发吹干并补妆,所以两人再次透过知觉同步对话。



『……关于刚才那件事。』



话虽如此,由于这些事情让双方都有些尴尬,所以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始对话。蕾娜放下用完的吹风机,边梳头发边倾听。



『机动打击群的战斗人员几乎都是志愿从军的八六,但其他人员就不一定了。他们只是受命配属到这里的联邦军人……其中也有一些人的亲朋好友住在共和国。』



这番话让蕾娜倒抽一口气。



受到联邦保护的八六,大约将近一万人。



这个人数相当于一个大规模旅团,但比起原本在共和国生活的数百万有色种人口,人数实在少之又少。



只有如此少数的人,在迫害中存活下来。



其他所有人都在强制收容所、在建造铁幕时,又或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上──死了。



遭到共和国虐杀而死。



连墓碑或安息的坟墓都没有,一直都被当成人形家畜。



与「军团」开战之前,共和国与邻近诸国之间有过热络的人际往来。



当然,想必也有很多跨越国境的友谊或家族,他们若是知道亲朋好友受到那种对待,还惨遭杀害……



『对军人来说,命令是绝对的,但并不能因此消弭以共和国人为长官的不满。自从上校确定上任以来,我跟班诺德军士长,还有维契尔上校,都收到了许多不满或反对的意见。』



蕾娜想起在猫道上排排站的,年龄及民族各异的联邦军人们。



想起他们色彩各异的双眸,都是一样的冷漠无情。



『这种情绪反应,不是强行压抑就会消失的。如果因为受到压抑而爆发,反而更不好处理。因此我准许他们「报复」,条件是只准在到任时做一次。决定这些细节,并向维契尔上校征求许可的都是我……所以我才会说,如果你要生气,怪我一个人就好。』



蕾娜摇了摇头。



说是报复,也不过就是刚打来的一桶清水。他们一定提出过更多更偏激的手段,但想必是辛全都拦了下来,而且也是在应该是他信赖有加的副官监督下进行。



为了保护蕾娜,免于受到不受控制的真正报复。



明明辛才是真正有资格对共和国与共和国民报复的八六之一。



「……那是我该受的处罚,我怎么会生气……」



『不对。』



辛平淡地否定蕾娜的自责。



声音中带点烦躁的口气。



像是一种即将变成愤慨的不快感受。



『可以对共和国报复的,只有我们八六。联邦人虽是相关人士,但不是当事者,并没有权利报复……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想,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自以为正义或制裁的蛮横行径罢了。』



「上尉……」



『联邦终究也不过是人类的国家,不会因为以正义为国本……就具备什么正义或理想。』



声调听起来像愤慨,像哀怜……又像全都已经看开的心灰意冷,干枯而荒凉。



『再说了……我想我之前也讲过,第八十六区的那个状况不是你造成的,也不是靠上校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撤回。这不能怪在上校头上,不是你一个人该受谴责的问题。』



『所以……』对于不再说话的蕾娜,辛仍旧平淡地说:



『刚才的报复,对上校来说是完全不正当的暴力行为。你已经甘愿接受过不合理的对待,所以从此也不需要再感到内疚。今后如果有人对你无礼,请依照联邦军法训斥处罚,你有这份权力与义务。』



义务。



这种用词遣字,非常像是他的风格。



如果只提到权力,蕾娜即使听了这番解释,恐怕在行使上还是会有所踌躇。



但义务就是非尽不可的责任了,其中没有蕾娜的心态介入的余地。



为了保护蕾娜免受联邦军人们不懂分寸的「报复」。



同时,也让蕾娜不受自责之念所困。



辛摆出一副冷酷死神的脸孔,装作漠不关心的放任态度……其实心地极其善良。



善良到受他温柔对待的自己,有时都会觉得心酸。



「……谢谢你。」



在床上摊开的替换衣物,是共和国军的深蓝色正式军服,想想也是,他们不可能事前准备好染黑的改造军服。



蕾娜把附有上校领章的军服穿好,不忘戴好臂章,也没特别多想,就在穿衣镜前转一圈看看,然后打开通往走廊的门。



「抱歉,上尉,让你久等了。」



辛等候的这段时间似乎也没闲着。他关掉装置,收起原先展开的全像电子文件,看看蕾娜,对于她不同于刚才的穿着眨了一下眼睛。



蕾娜这时才想到,她似乎是第一次在辛面前穿这套军服。因为不管是昨天重逢时,还是今天直到刚才,她都穿着染黑的军服。



……她好像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特地再次确认自己的穿着了。



竟然还看一下有没有哪里怪怪的,简直……



就像是第一次去约会的女孩子。



蕾娜大概是变得满脸通红了,辛不解地凑过来看她。



「……上校?」



「呃!不,没什么。」



蕾娜这句话答得慌乱,声音都拔高了,连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才怪。



可能因为意识到原先不放在心上──或者是下意识不去在意的──一些芝麻小事,开始让她莫名地在意。



真要说起来,蕾娜原本只能隔着长达一百公里的距离,借由隔着知觉同步的声音认识辛,如今意外与他相会的这种状态,对她来说刺激有点太强了。



声音好近。毕竟因为身高差距的关系,辛的嘴就正好在蕾娜耳边,让她无法不意识到辛的个头。



比自己稍高一点的体温近在身边,传来些许热度。



眼睛不用看也能清楚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



这才知道男生的体温原来这么高,这件事不知怎地让蕾娜心儿扑扑跳。



为了不让他发现,蕾娜以手贴胸吸气又吐气,好不容易才让发烫的脸颊冷却下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你要带我看看基地嘛,我们『揍』吧。」



……甚至还吃了螺丝。



辛忍不住笑了笑,蕾娜硬是不去意识他的笑意,包鞋在木片拼花地板上踩得喀喀响地往前走去。慢个半步,就可以感觉到无声跟随自己的安静气息。



原来他走路习惯不发出脚步声啊。注意到这点时,蕾娜不知怎地,心跳又加速了。



「……那两个人在做什么啊?」



在下级军官用的小型个人房间,床铺、书桌、衣柜与两个房间共用的浴室占据了所有空间。



芙蕾德利嘉坐在床边,晃动着构不到地板的脚,血红双眸直瞪着空气,鼓起小巧的脸颊。



「跟葛蕾蒂或参谋他们见面也就罢了,竟然还在简报室之类,会议室之类的地方晃来晃去,岂不是跟男女私会没两样?身为一名长官,居然利用身份地位如此放荡……!」



「……不是,我说啊,芙蕾德利嘉。」



赛欧手肘撑在门扉大开的门框上,厌倦地说:



「你才是在干嘛啊,又在偷窥?」



她一听,红瞳霍地转向这边。



赛欧注意到一件不重要的事,就是在她发动窥视熟识者过去与现在的异能时,眼睛会泛出些微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