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他就不是国中生，而是小我一岁的高一生。以高一来说，他的发育算慢了。



「嗯？你们两个认识吗？」



「啊，嗯，算是……刚才在外面见过。」



尽管有些怯场，我还是挤出笑容。



「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真嶋凉太。呃，你叫──」



我一边说，一边对着未来的弟弟伸手。然而──



「抱歉，我丑话说在前面。这种场面话就免了吧。」



──我伸出的手就这么空虚地扑空。



「咦……？」



我的笑容不小心僵掉了。



「也麻烦叔叔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而且他还用台风尾扫人。



我看了看老爸的脸，他也同样语塞，只能发出「呃……啊……唔……」的声音。



美由贵阿姨慌慌张张地责备少年。



「晶！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孩子只会用这种口气……这孩子叫晶，是我的小孩──好了，晶。跟人家问好！」



「你们好。」



他面无表情地这么说完，便从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开始玩。



「啊哈哈哈……要是能慢慢跟我们父子和睦相处就好了。我说说的啦……」



老爸这么说完，他也敷衍地说了一句：「对啊。」



「总、总之我们坐下吧！好吗？」



再婚这件事都摆在眼前了，现场却散发出令人不安的气氛。



不知道他是正值叛逆期，或者站在反对立场。或许他单纯怕生，也有可能只是紧张。



毕竟他是个会好好道歉并道谢的人。等我们了解彼此，或是……



我现在先一边支援老爸和美由贵阿姨，一边观察这位晶弟弟吧。



在这之前，还是先收回伸出去的右手吧。



＊　＊　＊



之后，我们品尝着满桌的料理，聊着无伤大雅的事情，但还是拼死延续话题，想尽办法让现场气氛保持热络。



我从头到尾都有参与老爸和美由贵阿姨的话题，不断点头回应。



应该说，我也只能这样了。



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中，我和老爸不时会把话题抛给晶，但换回的言语只有「嗯」、「嗄？」、「对」、「没有」、「不知道」、「说得也是」、「难说吧」。



后来我开始觉得把话题抛给不苟言笑的晶实在很累，索性当个听两位大人聊天，适时回应的点头娃娃。



虽然偶尔会和他四目相交，但视线一旦交会，他就会不悦地别开。



难得要成为兄弟了，尽管我想跟他好好相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被他讨厌了。



双方会面就这样进入尾声，气氛好不容易变得比较柔和（一个人除外）。



可是老爸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说了声「来」，就把菜单推到晶的面前。



「差不多要点甜点了，想吃什么？」



老爸难得露出柔和的笑容。



但这句毫无心机、无意讨好、纯粹出于体贴的话语──



「我今天没心情吃甜点。」



却被敲个粉碎。



「呜唔……」



老爸发出呻吟，不过如果递出菜单的人是我，或许会直接吐出来。



「晶，太没礼貌了！啊，太一！我想要这个草莓蛋糕，哈哈……」



「那、那我也跟你点一样的吧，啊哈哈哈……」



大人们又开始一个劲地卖笑。我已经傻眼到无语了。



另一方面，晶完全事不关己，还是顶着一张臭脸，啜饮着无酒精饮料。



我搞不懂他是不会看人脸色还是故意不看，总之我明白一件事。



──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反对再婚呢。



我忍着打从心底想叹气的冲动，起身前往洗手间。



＊　＊　＊



我上完厕所、走出洗手间，却在洗手间前被一声「那个……」叫住。



是晶。他似乎在这里等我出来。而且频繁地用右手抚摸左手肘。



「干嘛？」



我反射性地以冷漠的口气问道。



虽然急忙挤出笑容，但因为今天一直在陪笑，脸部肌肉已经僵硬。



「刚才……应该说我从见面开始，态度就很冷淡，我──」



晶在犹豫之中，还是说出「对不起」，再度向我道歉。



「……你不用放在心上啦。我大概知道。你反对他们再婚对吧？」



「不、不是这样──」



这次他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接着说：



「──我不反对妈妈他们再婚，是真的喔！」



这是个意外的回答。



看来他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排斥再婚。



「不过，该说是领地吗？我只是希望不要互相侵害到对方……」



用侵害这个说法，总让我感到不太对劲。



尽管我很好奇他想保护什么，既然尚未建立我们的关系，我认为现在不该强硬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们以后就是家人了，慢慢磨合就好了吧？」



「你说得对。反正以后要一起住，总会──」



「不对，当家人跟住一起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



「咦？什么意思？」



「这个嘛……你觉得家人是什么？」



「就是一起生活的人吧。善尽各自的职责而组成的共同体。」



「这的确是其中一种解释方式，也很合理。」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吗？」



「这个嘛……」



我把手抵在下颔。



其实我在很久以前就想好自己对「家人」的定义，只是有点犹豫该不该说出来。



「──我觉得孟德尔定律毫无亲情可言。」



晶听完，皱起眉头。



「呃……这是什么意思？」



「假如我们的父母再婚了，然而就算是这样，父母依旧是父母，其子女也还是子女、是手足。」



「……我听不太懂。」



「『血缘』和『亲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既然我们要成为家人，就代表住在一起的人，彼此会结下一份缘。」



「结缘？」



「意思就是我们彼此以心相连，而不是靠血缘。」



「心……」



「简单来说，就是我想跟你变成感情很好的家人。」



看我笑着这么说，晶满脸通红。



「你说这种话，不觉得害臊吗？」



「多多少少吧──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觉得很难──」



这时晶似乎在想着什么，犹豫了一会儿。



「──你叫我的时候，可以不用这么见外。」



然后他顶着脸颊的红潮这么说。



「不然我该怎么叫你？」



「……可以用名字叫我喔。」



这大概是晶竭尽全力的让步了。



但对我而言，却是一大进步。



「这样啊。那么晶，请多指教了。」



我伸出右手。



「嗯。」



晶也有些害羞地跟着我伸出右手。



当时是我们首次握手。



他的手冰冰的，却柔嫩而光滑。感觉就像玻璃制品，是一只稍微用力，就会坏掉的手。



后来我们双双感到难为情，不禁同时收手。



因为实在太有默契，我们忍不住相视而笑。



看来是稍微说开了。



＊　＊　＊



双方会面结束后，我和老爸一边吹着夜风，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



「──事情就是这样，晶只是不太会表达，其实是个好人喔。」



我从出声询问迷路的晶开始，一直说到最后握手达成共识的经过，老爸这才放心地吐出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凉太，谢谢你。」



「你在谢什么啊？拜托不要这样，恶心死了……」



我害羞地别过头，耳边传来老爸的笑声。



「美由贵跟我说过，那孩子不太容易跟人打成一片，我只是觉得这下放心了。」



「是喔……」



这时我开口向老爸询问一件很在意的事。



「唉，老爸。我问你。为什么晶会那么想跟人保持距离啊？」



「保持距离？」



「我知道我们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啦，可是一般人总会稍微陪个笑吧？」



仔细想想，这件事真是奇妙。



我知道他没有那么八面玲珑。而且这件事无关他喜欢或讨厌对方，我也明白会想跟人划清界线相处的心情。如果正值青春期，确实喜欢不被干涉，更别说我们是外人。



『抱歉，我丑话说在前面。这种场面话就免了吧。』



虽然如此，他并不反对再婚。



『不过，该说是领地吗？我只是希望不要互相侵害到对方……』



难道他想说的是，父母亲再婚跟他本身的行为模式无关吗？



『可以用名字叫我喔……』



这表示他想稍微拉近跟我的距离吗？



我仰望星空，思索着晶的事。



然后总觉得有些不安。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但再这么下去，对他一定没有好处。



与其因为抛出冷漠的话语而后悔、道歉，不如想办法改善他笨拙的个性──毕竟我们以后就是家人了。



其实我没资格大谈与人缩短距离的方法，追根究柢，我自己也不是善于表达的个性。即使如此，我还是……



「晶为什么这么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啊？」



「这个嘛，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回答，不过还是跟你说一声吧……毕竟你已经长大了，接下来大家也都是一家人──」



老爸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其实跟美由贵离婚的前夫，听说是个很夸张的人。」



「夸张是什么意思？」



「喝酒、抽菸、赌博都是家常便饭，他会突然好几天都不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不去工作，整天游手好闲。」



「原来如此。对方是渣男啊……」



「是啊，不过美由贵都会笑着说他是个追梦人。晶看着那种父亲长大，可能从此信不过男人吧……」



我曾听过女性信不过男性，但如果对同性也有同样的感受……



晶有同性的朋友吗？



我没由来地十分介意这件事。



「信不过男人啊……所以才用那么尖锐的态度对待我们……」



「但我觉得那孩子本性不坏啦。」



「我也这么觉得。他一定是个好人喔。」



如果老爸的推论正确，那他不友善的理由，绝不是针对我们。



只要面对男人，无论是谁，他都会采取这种态度。



既然如此，我能做的事──



「那我们就要变成感情很好的家人，好到把他的过去全盖掉！」



──还是只有当他的家人了。



「凉太……」



「对吧，老爸？」



无论过去发生什么事，我们未来都会慢慢成为一家人。



既然这样，我能做的事就是自己主动靠近晶了。



『──我觉得孟德尔定律毫无亲情可言。』



这不只是为了晶，也是为了老爸、美由贵阿姨──还有我自己。



「是啊。凉太，你说得对。」



「所以包在我身上吧，老爸。」



就算晶觉得我烦，我也会积极介入他的生活。



然后希望以后无论跟谁相处，他都能笑口常开。



同时等他长大成人，会觉得自己遇见了最棒的家人……



「对了，凉太。你打算怎么跟晶相处？」



「这个嘛，刚开始与其用兄弟姊妹的方式，应该要像对待朋友那样吧？」



「……你有朋友啊？」



「有、有啦！好歹有一、两个！」



「才一、两个啊……」



「不要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朋友重要的是质，不是量。」



我忍不住嘴硬地这么说，不过朋友……朋友是什么啊？



「反正我不讨厌那种跩跩的小朋友，而且他也有可爱的一面。我身为哥哥，会好好溺爱他的。」



「……真的没问题吗？可别做得太过火喔……」



「我知道啦！」



「那、那么晶就拜托你了……虽然我觉得很不安……」



──如今我是这么想的。



老爸，为什么你这个时候不告诉我啊！



你要说晶不是继弟，而是继妹(妹妹)啊……



不过凭「晶」这个名字、外表、个性，还有说话方式，就把人家当成男的，我也有错就是了。



7月10日（六）



今天是双方见面的日子。我见到妈妈的再婚对象，还有那个人的儿子了。



以结论来说，他们应该不要紧。不是坏人。



身为再婚对象的叔叔在做电影和连续剧的美术相关工作。妈妈跟他就是因此而认识的。



妈妈说他是个对工作很有热情又温柔的人。她果然就是会喜欢上像爸爸那样的人呢。我有点担心，希望他们不要又渐行渐远。



即将成为哥哥的凉太哥是个很好的人！



他出声关心碰巧迷路的我，让我吓了一跳，一开始还以为他想搭讪，所以戒心很重，不过他确实把我带到那家店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我未来的哥哥，就更惊讶了！



他只是为人亲切，但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原本以为妈妈他们再婚，跟我们小孩完全没关系，



他却说想跟我好好相处。



他还说当家人跟住在一起是不一样的两件事。



「孟德尔定律毫无亲情可言」是吗……



我们是心心相系，而不是靠血缘绑在一起。



看他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果然是个有点怪的人。



不过当时凉太哥的眼神……那种混合许多心思的奇妙眼神……让我一直放在心上。



我跟凉太哥握手了。那是偌大又温暖的男人的手……总觉得跟爸爸有点像。爸爸的手很粗糙，皮也很厚，让我觉得很放心──就跟那种感觉很像。



所以那令我感到有点难为情。



可是，要把妈妈和爸爸以外的人当成家人，说实话还是很难……



下次说话的时候，我想要坦率一点，但这件事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