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四幕 魔物夜行,圆梦之处(1 / 2)



黑暗中只看到那具人偶。



她身穿段鹿子(注一)的长袖和服,那是阿七(注二)的装扮。长梗麻叶图样的腰带几近垂地,和服半边袖子滑落,露出红色襦袢,下摆在已快腐朽的木头地板上形成艳红波浪。



少女披头散发地呆坐在黑暗之中,白色颈项低垂着,仿佛在反省自己的罪行。



一只手伸出来拂去披散在她白皙脸蛋上的长发。黑手甲中露出的手指,轻轻拈起少女脸上一绺乱发,顺到后方去。



「倦了吗?」



黑衣人问着,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在黑衣人的抚弄下看着暗夜中某一点。



「乖孩子,再忍耐一会儿就好。」



少女还是不说话,只是伸直着手脚,静静地坐在地上。



黑衣人解开发髻及其他的头发,用手梳理着。



「好美的头发。你真的好美。」



即使听到赞美,少女依旧无语。黑衣人继续梳着头,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真的生气啦?」



注一:段鹿子:和服的图案,由不同颜色的碎花图案平行交织而成。



注二:阿七:一个为情痴狂最后遭判火刑烧死的少女。详细请参照163页第三幕的注四。



「或者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



少女还是不回答,黑衣人轻轻笑着,放下梳子。少女垂着颈项,倾泄而下的黑发散发美丽光泽,但黑衣人不晓得是哪儿不满意,不断用指尖拢起发丝,再用手掌抚平。在这当中,少女仍然一动也不动,彷佛完全是个人偶。



『相公看上的就是它么?』



「是啊。」



黑衣人说完,将手伸向少女的腰带。他解开腰带绳(注一),再松开束带(注二),将这些配件一一收好后,最后才解开丝绸腰带。



『就是它么?』



「是啊。你也算是黑夜一族,总该认得出同类吧?如何,想不想要?」



少女没有回答。



黑衣人咯咯地笑着,脱下少女的长袖和服,再解开红色孺袢上的白色衣带。如果她是净琉璃人偶,脖子之下应该只是竹竿,但她却有着白皙的身体。黑衣人将少女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相公想要么?』



「想啊。」



黑衣人简短地说完,拿起毛刷,将尖端浸了一下桶里的水,用指尖沥乾后轻刷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少女脸庞。少女将脸稍微仰起,视线停留在虚空中,脸庞就像流汗般闪闪发光。



「好美的脸。这才是属于黑夜的容颜哪。」



少女还是没有回答。



「容貌清纯秀丽,发丝丰润亮泽,你真的是无人能比。」



黑衣人用水清洗毛刷尖端,再从少女的颈项刷洗到肩膀、手臂,从喉咙刷洗到胸部。他拆下少女的手脚,用毛刷仔细清洗,并且像是倾诉爱意般地喃喃自语,但少女却依然没有回话。



黑衣人放下毛刷,拿起红色绢布拭去少女身上的水份。黑暗中,他膝上的白皙身体与红色绢布显得格外醒目。



「好了,今晚要扮演什么角色呢?」



『红姬。』



注一:腰带绳:穿和服时用来固定腰带的细绳,有各种颜色并缀有流苏。



注二:束带:用来提高和服下摆的细带子,源自江户初期,女性为了方便步行而流行起来。现代只有新娘服及礼服才会使用,变成一种装饰。



黑衣人噗嗤地笑了。



「这话可真惹人怜爱哪。那么,你要扮演八重垣姬(注一)?还是时姬(注二)?」



『随您罢。』



少女心不在焉地应着,声音像是被吸走似地消失于黑暗中。



「我知道你的心都被它夺走了。我说过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黑衣人将手伸向少女下巴,她却喀哒一声地向后仰起……



『翼儿啊翅儿啊,我想飞去他身边,传达所有心事。』(注三)



少女念着八重垣姬的台词,黑衣人则低声说道。



「圆梦之夜要来临了。」



『相公……』



黑暗中传来低声的窃笑。



「真正的悲剧才正要上演呢。」



һ



樱花开始绽放。枝头染成点点白色,不管是浅草或上野,只要有樱花盛开的地方,从早到晚都挤满了赏樱的游客,热闹非凡。



含苞待放的樱树下,人潮川流不息,左吉拼命地窥看前方的情况,常的背影就夹杂在往来的男女之间。



傍晚时家里来了一个使者,说什么都要亲自见常。常见过他之后突然说要出门,左吉要和他同行,他却不肯。



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能让常一个人出门?但常都那么说了,左吉也不敢违抗。



不过,左吉认识那个来通报的人,他是直家里的长工,名叫角藏。接着鞠乃突然出现,说直不知为何一脸凝重地出门去了。左吉担心得坐立难安,最后只好偷偷跟在常的后面。



就算牺牲这条老命,也要保护常;而且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让他当上鹰司家的主人。



注一:八重垣姬:净瑠璃《本朝二十四孝》的女主角,上杉谦信之女,为武田信玄之子胜赖的未婚妻,但尚未成亲对方便切腹而死。八重垣姬后来爱上一名叫蓑作的男子,但他其实是胜赖所化身,上杉谦信得知后打算派人杀害,八重垣姬借助守护神狐仙之力追上胜赖,两人后来终于得以结合。为歌舞伎三大名姬之一,亦为红姬的代表人物之一。



注二:时姬:《镰仓三代记》中的女主角,北条时政之女。其未婚夫三浦之助打算讨伐其父北条,她夹在爱情与亲情之间痛不欲生,是一个悲剧女主角,亦是很难的角色。与八重垣姬、《只园祭礼信仰记》中的雪姬合称歌舞伎三大名姬,亦是红姬的代表人物之一。



注三:此处即为八重垣姬向守护神狐仙析愿,希望追上胜赖时所念的台词。



赏夜樱的游客同时涌入了浅草寺,寺内非常热闹。一间间的摊贩和街头卖艺,煤油灯到处散发着气味和光线,善男信女们顺着这段路前去观音堂参拜。



轮平将麦芽糖拉长,在竹串尖端沾上食用红色素,趁着还有温度赶紧用手揉捏,混入绿色,再揉成圆形拍打,俐落地整出形状,捏出头尾和手脚,最后用竹片印上龟壳的模样,乌龟就完成了。



「来,小弟弟。」



他将做好的糖乌龟递给跟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收下钱放进前面的围裙,接着抬起头来。



「咦?」



轮平嘴里发出疑问。他看见前方高高耸立的五重塔屋檐附近有黑影,就在第五层高栏与第四层的屋檐之间若隐若现。虽说是晚上,四周也暗了,但月亮还高挂空中,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再加上下面有这么多灯笼和瓦斯灯照着,因此可以隐约看见那个黑影。轮平伸长身子,确定那里有人影。不晓得是谁爬上了四楼的屋檐,在那儿鬼鬼祟祟。



「那家伙到底在干嘛?」



是恶作剧吗?还是有人不小心从第五层的高栏处摔了下来?轮平皱起眉头,就在这时传来了活泼的孩童声。



「大叔,帮我做只龙!」



「啊,好,马上来。」



他回应小小客人的要求,再抬头看一眼五重塔,人影已经不见了。是看错了吗?该不是鸽子或什么的影子吧?五重塔里没什么东西可偷,即使如此,他心中仍有种不安的感觉。希望不会是纵火。



「龙,我要龙哦!」



轮平笑着说。



「好,要龙是吧?」



「那是什么啊?」第一个出声大喊的是正在随身门(注)附近逛路边摊的客人。大家全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浅草寺前方的钟楼屋顶上看见了奇怪的亮光。



人群开始逐渐朝钟楼的方向移动。



仔细一看,在钟楼的屋顶上,离屋瓦约二尺之处有点点亮光浮在空中。



「鬼火出现了!」



「笨蛋,那是灯笼啦。」



没错,如果走近一点看,确实像是破旧的小灯笼。但是为什么灯笼会浮在空中呢?



「灯笼妖怪!」



注:随身门:寺庙外围的大门,左右两旁设置有守护门坤像。



某位男子大喊,他的同伴正想制止他,接下来却比他叫得更大声。



「是人头啊!」



什么?众人开始骚动。



「在灯笼中间!人头!有人头浮在空中!」



随着慌乱的叫喊,大家全往浮在空中的灯笼瞧去,真的隐约看到灰白色的物体。那看来就像是惨白人头的东西,正前后地飞舞着。



不晓得谁哀嚎了一声,现场立刻乱成一团。准备前往寺内的人们七嘴八舌地互通消息,不一会儿功夫,寺内所有人全跑了出来,钟楼下面立刻挤满人群。



阿系坐在箱子上探出身体。她隔着转轮塔(注一),看见钟楼下面人山人海,而且人数还不断地一直增加。大家似乎都在叫嚷着什么,但阿系年事已高,视力和听力都不行了,弄不清发生什么事,只能伸长脖子窥探着。



她很想问问别人,但身边连半个人也没有。在附近摆摊的人也因为不能跑开,只好跟阿系一样伸长脖子朝钟楼望去。



阿系很想过去凑个热闹,但她同样离不开这里。阿系是五重塔的管理员,她的工作就是负责向想登上五重塔的客人收取称为「布施」的参观费。寺庙收取参观费这种事在以前是闻所未闻,但自从明治维新大力推动废佛毁释(注二)运动后,寺庙的状况也大不如前了。



虽然看不到,但阿系还是伸长脖子瞧着,此时突然有人出现在她面前。



「我要上去。」



对方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阿系收下他递出的二文钱,指着右边,男子便走进了塔里。



「唉呀。」等到那名男子身影消失,阿系心中才懊恼了一声。刚刚应该问他发生什么事才对。可能因为年纪大了,反应也变迟钝,老是慢了半拍,真气人。



阿系正数落着自己时,又有个年轻男子走进来,这次她可没忘了。



「请问钟楼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次是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他将俊秀的脸庞朝钟楼望去,温柔地回答「我不知道」。阿系收下参观费,指示他朝右边进去,男子有礼地向阿系欠了欠身。



接着,一个身材极为矮小、长得像螃蟹的丑陋男人慌张地跑进来。阿系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这个矮子仍然回答不知道。



阿系心中的疑惑,最后由姗姗来迟的第四名男子所解开。这名男子身着僧服,手里拿着一个发亮的黑色罗砂袋。



注一:转轮塔:日本寺庙的所有经典通常会收藏于藏经库之中,在经库正中央有一座设有书架的八角型经塔,可以旋转,称之为「转轮塔」。信徒通常会将转轮塔旋转一圈,代表读过经书,以累积功德。



注二:废佛毁释:日本政府于明治初年推动神道国教化政策及神佛分离政策,以「政教合一」、「废佛毁释」为口号发起灭佛运动,许多佛寺、佛像被毁坏,经书被焚,僧尼被扫地出门。



「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有人在钟楼上提着灯笼恶作剧吧。」



阿系总算满意了。听他这么一说,她好像也看到钟楼上有灯光在闪烁。



「谢谢你啊,小哥」



「不用客气。」



「对了,你的袋子里装着什么啊?」



「人的灵魂。」



阿系笑出声。



「别闹了,小哥,你还真会开玩笑哪。」



男子也笑着走进塔里。那一刻,四周突然传来尖叫声,原本聚集在钟楼下方的人群突然开始四散,朝着阿系这里跑来。



三次是寺里的长工,一被人家叫来这里,他便立刻爬上钟楼。他走到塔上的高栏处,但是既没有看到人,也找不到方法爬上屋檐。



「拿梯子过来。」



三次命令跟着他过来的年轻杂工去拿梯子,自己则跨在高栏上的扶手抬头望向屋檐。



那里为什么会有那种怪东西?又为什么看起来像浮在半空中呢?三次思考着,突然想起近来传言中的「耍头人」。



一想到这里,他的背脊不禁凉了一下,只得赶紧抖抖身子、甩头去除寒意。就在那时,他的眼前突然射来一道强光。



三次惊讶地回过头,就在五重塔第五层的高栏之处,出现了一团红色的烈焰。



发生火灾了!三次吓得全身冰冷。但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团火焰呈现人形。在五楼的高栏上,竟然有个全身着火的人类!



原本聚集在钟楼下面的人群,这会儿全都跑到了五重塔。



阿系看到人群全朝这里跑来,不禁开始害怕,当她看到有人影从塔中跌出来时,更是吓得魂魄都飞了。



「救命啊!」



求救的是第二个进入塔内的西装青年,他后面紧跟着那个长得像螃蟹的矮小丑男。阿系正想问发生什么事时,附近摆摊的男子已经跑了过来。



「喂!你怎么了?」



轮平问道。他看见五重塔顶有火舌窜出,顾不得摊子便冲过来。



从塔中跌出来的年轻男子向轮平求救。



「是……是火焰魔人……」



果然。轮平心想。「求求你!直、直还在上面啊……」



「啊,消失了!」有人大叫一声,盖过年轻男子的哀求声。



一听到这句话,那名年轻人打算再冲进里面,轮平赶紧拉住他。如果那个火焰魔人还在上面的话,岂不是很危险吗?



此时,塔的另一边传来悲鸣。



「来人啊!快来人啊!」轮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年轻男子也转过头。



「有人死了!」



在塔楼南方,也就是寺院和塔楼中间的狭窄入口处,有个女人站在那里尖叫。



常奔跑着,心中只有一句想法。不会的……不会的……



他看到一个人倒卧在塔楼旁边,想都没想就冲过去,跪下来伸手碰触他。



「直!」



常拼命摇着,但直只是毫不抵抗地任其摇晃。常抓起直的手,却发现他的手烧得焦烂,鲜血濡湿了常的掌心。



「哥哥……」



常伸手摸他的脸颊,还有余温。直不可能会死的!但常放在他唇边的手指却感受不到任何气息。



身旁的男人也蹲下来轻轻碰触倒卧在地的直。他检视了一番,马上把手放开。



「没救了。已经死了。」



「不会的!」常大声反驳。但是在他内心某处,知道男人说的是事实。



「你认识他吗?」男人的声音很温柔。



「他是我哥哥,我哥哥啊!」



「这样啊,真可怜。你家住哪里,要不要帮你连络家人?」



常的眼泪掉了出来。



「我姓鹰司……」常抚着直的脸颊,手心里还有温度。「这一位是鹰司公爵。」



「你说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常哭喊着。「为什么……」



接着,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忍的事呢?



阿系跌坐下来,塔楼旁传来极为悲痛的哭声。



阿系很想跑过去,却仍然离不开。因为守在这里这是她的工作。



她拉拉身边人的衣袖。



「死了吗?」



「好像是。」



「死了一个?还是两个?」



「一个。」



大家都因为害怕而不敢踏进塔内一步。寺里的长工三次带着两名年轻人上到顶楼,却一个人也没发现,又悻悻然地下来了。



阿系坐在箱子上数着手指头。书生、西装青年、长得像螃蟹的矮子,还有穿着僧服的男人,一共四人。西装青年和矮子从塔里跑出来,另一个人则从上面摔下去。



老婆婆自言自语地说。



「还有一个人到哪儿去了?」







「万造先生!又、又出现啦……」



楼下传来叫喊,新太郎和万造不由得站起身,男子喘着气从楼梯那里探出身子。



「发生什么事了?」



「火焰,魔人……刚刚,在浅草寺。」



万造边冲下楼梯边问。



「又有人被杀了吗?」



「大概,已经死了……是上次那一位。」



咦?万造和新太郎两人面面相觑。「听说是……鹰司公爵!」



新太郎和万造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浅草寺。他们抓住附近的人们询问,得知出事地点就在五重塔旁边。他们到达那里之后,现场还围着一群人,人群中央有一个身影横躺在地、身上盖着外套,常茫然地瘫坐地上,左吉则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旁。



「常少爷。」



听到新太郎的声音,左吉回过头来。



「平河先生,万造先生……」



「太好了,常少爷没事。我一听到是公爵,还以为……」



躺在地上的男子从头到胸部都盖着外套,一动也不动,一眼就能看出已经死了。



「这个人是……?」



左吉低声说:「是直少爷。」



什……?新太郎惊呆了,左吉只是点点头,垂下视线。



「常少爷。」新太郎走到常身边。常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他的肩膀严重烧伤,都还没治疗。



「平河先生。」



「直少爷怎么会……」



「火焰魔人在五重塔出现了。」



「是他把直少爷给……」



常点点头。



「我一走上五楼,突然就冒出一阵大火……直叫我和左吉快逃。」



常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清澈的泪水从眼里涌出。



「是我害的……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为我牺牲的。」



常掩面痛哭。新太郎在他身旁蹲下,外套底下露出了直的手掌。灯笼的光线照着四周,可以看见那只手被烧得几乎烂糊。再仔细看,遗体旁还整齐地放着一支呈现手掌形状的烙铁。



新太郎仿佛看见了悲剧发生的那一刹那。凶手拿着烙铁袭击过来,直立刻伸手抓住烧红的铁片。



一定很烫吧?新太郎这么想。



他双手轻轻合十,桂井老管家分开人群赶了过来。



由于桂井老管家的指挥,直被运到位于汐见坡的鹰司宅邸。



目送这一切的新太郎感到相当讽刺。那里不是直的家,但是临到死亡这样重大的事情,他还是必须回到那里。



新太郎茫然地看着常一行人坐上停在仁王门(注)附近的马车消失远去后,才吐了一口气,忽然注意到万造不见了。他们和桂并老管家打招呼时,万造明明还在的啊。



新太郎在散去的人群中寻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万造正和坐在五重塔入口处的老婆婆,以及一个身形粗壮的男子在专注地谈话。



「万造。」



新太郎一喊,万造轻轻举起手示意。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闲聊两句。」说完,万造向他介绍另外两人。「他们是三次先生和阿糸婆婆。可以麻烦两位把刚刚的话说给平河先生听吗?」



听到万造这么说,两人互看了一眼。



先开口的是老婆婆。



「没有啦,只是数目不合。」



啊?看到新太郎一脸困惑,阿糸婆婆只是点头。



「我刚刚一直守在门口,有四个人进去塔里,两个人跑出来,一个人摔下去。你看,不是少了一个吗?」



「少了……一个?」



「很有气质的少爷和丑八怪矮子进去之后又跑出来,年轻书生从上面掉下去,只剩穿



注:仁王门:两旁会放置守护佛教的仁王像(金刚力士)的大门。



着僧服的男人没有出来。」



「穿着僧服的男子?」新太郎直盯着阿糸。「他该不会还背了个黑色的罗纱袋吧?」



「是啊,里面还放了会发亮的东西呢。他进到塔里之后,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会不会是你看漏了呢?」



阿糸婆婆从鼻子哼了一声。「笑话!我可是都一直好好地守在这里,不管是钟楼那儿发生骚动,还是有人掉下来大家乱成一团,我都没有离开半步。我从来不偷懒。」



「钟楼发生骚动?」新太郎反问。



那个叫三次的男子回答说:「是啊,就是那个钟楼。」



他指着位在北边的钟楼。



「就在那个钟楼上面,不是在栏杆上、也不是在屋顶上,是在它们的更上面,有灯笼飘在半空中。」



「灯笼?」



「是的。四个点亮的灯笼飘在上面,中间还浮着三个人头。」



新太郎一听倒吸了口气,但三次满脸不快地皱起眉头。



「结果呢,根本只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我本来以为事态严重,赶紧架上梯子叫年轻小辈爬上去看看,结果人头是纸糊的,灯笼和人头都是用气球让它们浮在空中而已。」



「你说的气球,就是用『橡胶』做的那个东西吗?」



气球在江户时代就已经出现,但直到明治八年(1875),开成学校(注一)的物理老师让学生们制作气球展示,并于隔年在庆典及街头贩卖之后,才开始在日本普及。明治二十三年,一个英国人举办乘坐热气球的表演,菊五郎(注二)受此影响开始在歌舞伎中表演此一戏码,引爆了气球的热潮(注三),直到现在都还有很多摊贩在贩卖。



「是啊,那边的小店卖的就是。有人把三、四个气球涂上墨汁绑在塔顶,我们还特地派人爬梯子上去查看,结果爬上去的家伙可气坏了。」



「是谁这样恶作剧?」



「不知道。我们问了在钟楼附近摆摊的店家,有人在灯笼出现稍早之前,看到三个小鬼进出钟楼。我们搜查寺院各处,果然在绘马堂(注四)逮到三个正在等人的小鬼。问他们为什么做这种事,小鬼说有个奇怪的男人拿钱要他们这么做。是个身着便装,戴着宽檐斗笠的男人。」



新太郎啊地叫了一声。万造看向他,点点头。



注一:开成学校:现在的东京大学。



注二.菊五郎.尾上菊五郎,是幕末至明治的歌舞伎名演员。



注三: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英国人史宾赛以乘坐热气球升空,再用降落伞跳至地面的表演,在东京各处引发话题。次年一月,第五代尾上菊乒邓使推出歌舞伎《风船评判高阁》为剧名扮演史宾赛,并用英语解说台词。



注四:绘马堂:神社或寺院里用来悬挂绘马牌(用来祈求或还愿的小木牌)的小殿。



「那男人把需要的工具交给他们,拿钱叫他们去买气球,接着在气球上加工,叫小鬼们爬上钟楼把气球绑在栏杆上,还说做得好的话会加倍给赏。于是那些小鬼们之后便在绘马堂等那家伙来。」



「孩子们呢?」



「我想给他们一点教训,现在全绑着扔在钟楼里呢。」



「真是可怜哪。」



新太郎半带苦笑地看着万造。



「我正奇怪怎么火焰魔人现身了,说书人却没出现呢。果然那家伙还是出现了。」



「唉呀,如果是说书人的话,我也看到了哦。」阿糸插嘴道。



「你看到了?!在哪里?」



阿糸看着塔。



「他也进去里面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天刚黑的时候,离钟楼发生骚动还有一段时间。那男人可怪了,身上背着个大大的木箱,出来时木箱却不见了。」



「不见了?」



「是啊。我还提醒他说是不是忘在里面了,谁叫我好事嘛。结果他说他没带什么木箱。我说没这回事吧,我明明看见了。他却回说是我看错了。」



「你没有上去查看吗?」



新太郎这么一说,老婆婆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不能离开这里啊。我从来不偷懒。」



新太郎在心中苦笑,然后看了万造一眼,万造也是一副忍着笑的神情。



「原来如此,你真是了不起啊。」



新太郎笑着说,这时三次开口了。



「那么,差不多该让那些臭小鬼回家了吧。要去拜见他们吗?」



新太郎点点头,跟在三次后面往钟楼走去。通往钟楼的大门似乎没有锁上。



「这里都不锁的吗?」



「是啊。反正这附近一向只有摆摊的店家,况且也没有人会无聊到跑去偷钟吧。」



三次笑着踏进钟楼,突然喊了声「等等」,便跑进里面。



「怎么了?」



新太郎从门口探头进去。三次回头笑道:「实在抱歉」,然后蹲下去拿起绳子抖了抖,「好像让他们逃掉了。」



新太郎噗哧地笑了出来。那些孩子们想必是经过一番苦斗吧。



「真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



三次走出钟楼,叫唤在前方开店的竹签店老板娘。



「有看到小兔崽子吗?」



「没有。不见了吗?」



「逃走了。」



「那就是有人放走他们啦。看来有人比三次要菩萨心肠呢。」



「真是,也不通知别人一声。」



话虽这么说,三次语气中却带着笑意,新太郎他们也跟着笑了起来。此时,有人喊了万造一声。



「万造先生,找到了!」



接着,两名男子同时小跑步过来,其中一位是常在万造家看到的熟面孔。



「这位吹糖人师傅好像看到奇怪的东西。我问过寺内所有人,只有这位轮平师傅看到。」



「辛苦了。还有一件事,你能上五重塔找找有没有木箱吗?上头应该写着『珍妙奇珍怪闻』这几个字。」



好。男子点头离去,留下那个叫轮平的师傅。



「那么轮平先生,您看到的奇怪东西是?」



万造一问,轮平就把他在四楼塔顶看到人影的事说出来。



「那是在钟楼发生骚动之前还是之后呢?」



「之前。」



「不过,您没办法确定那是真的人影,是吗?」



「是的。因为才一晃眼,我招呼一下客人它就消失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是吗?轮平先生的摊子在哪里呢?」



轮平指着塔的东北方。



「这么说,人影是出现在东侧罗?」



「是的。」



万造抬头盯着五重塔看了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回到轮平身上。



「轮平先生看到了火焰魔人吗?」



「嗯,他也现身在东侧。我看到回廊那儿冒出大火,一看竟然是人的形状,我正吓傻了时,它却像垮下来似地突然消失了。」



「您曾看到火焰魔人和别人打斗吗?」



「别说是打斗了,那附近根本没半个人。」



「这样啊。谢谢,打扰您做生意了。」



万造说完,塞了一些钱给他。轮平低头道了好几次谢,便回到摊子去。同时他们头上传来嘶哑的大吼声。



「万造先生,找到了!就在栏杆的角落!」



「你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暗夜的归途中,新太郎问道。他们在高栏的角落发现说书人留下的木箱,里面分成两个夹层,上层是空的,下层放着火盆。火盆里烧着木炭,不过找到时火已经熄了。上层大概是放纸糊的人偶吧,要把纸人塞入这样的空间,一定得经过拆解或摺叠才行。



「真的发生事情了吗?」



「连你也不知道?」



「您太挖苦人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不过,那个火焰魔人,也就是说书人利用孩子们制造混乱,就是为了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钟褛吧?」



「没错。浅草人来人往,他必须用计吸引大家注意,才能让所有人离开五重塔。」



「那么,为什么直少爷和常少爷会在那里呢?该不会是被叫去的吧?」



「既然凶手都设下计谋引开人群了,他一定知道那两位会去五重塔。」



嗯。新太郎点头。



「凶手事先把直少爷和常少爷叫去,再设法让塔内净空,接着打扮成说书人进入五重塔,藏完行李后离开。」



「说不定他当时已经事先将纸人藏在五楼的栏杆下,以备不时之需。您觉得呢?」



「所以,你认为轮平师傅当时看到的人影是……」



「是的。」



「凶手做好万全准备后,接着又假扮成人魂贩子。这又是为什么?」



「他大概担心进塔里两次,会遭人怀疑吧。」



「有道理。他这次化身成人魂贩子,跟在直少爷、常少爷,以及左吉身后进入五重塔,设法在那里拿出纸人,接着袭击直少爷他们。」



「栏杆的设计是绕塔身一圈,凶手可能是躲在墙边的阴暗处做准备。钟楼那里人声嘈杂,常少爷他们应该会被引到塔的北侧才对。」



「接着凶手就在塔的东侧或是南侧拉出纸人,再照之前的模式袭击他们。当时直少爷留下来阻挡,好让常少爷逃走,但最后还是被推下塔去,说不定是打斗挣扎时不小心掉下去的。」



嗯。万造低语着。



「不过,就是那一点我想不通。凶手之后怎么样了呢?他不可能爬下屋檐逃走,当时众人可都是睁大眼睛盯着五重塔呢。」新太郎说。



「确实不太可能。」



「如果阿糸婆婆没有看漏,凶手就是凭空消失了。」



「这么想如何?」万造说道,但口气不甚确定。「只要凶手不是妖魔鬼怪,就不可能凭空消失,人魂贩子一定是离开了五重塔。但是从出口逃走会被阿糸婆婆看见,因此他是沿着屋檐爬下去的。」



「但是,万造……」



「请稍等一下。」万造举起手。「之后火焰魔人出现了,五重塔立刻成为所有人的焦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下塔的外侧是不可能的,因此结论只有一个,凶手是在火焰魔人现身、让五重塔受到众人注目之前就下来了。」



「啊啊,原来如此。」



「四个人进去,却只有三个人出来。有一个人看似不见了,但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因此,不是少了一个,而是三个人被误当成四个人。」



「被误当成四个人?」



「是的。一开始就只有三个人,最后却变成四个人,因此这四人中有两个是同一人所扮演的。火焰魔人出现之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钟楼,此时要沿着屋檐爬下五重塔并非不可能之事。绳子或其他需要的东西,可以事先藏在木箱里带进去。凶手悄悄地从塔上溜下来后,再伪装成人魂贩子若无其事地进入塔内,这样人数就符合了。」



「除了凶手之外,塔里其他人应该都会被钟楼所发生的骚动吸引,聚集到塔的北侧,这时凶手只要从另一边下来就行了。是吧?」



「是的。」



「接着他进入塔内,在里面换好衣服。如果不想让人注意到装替换衣物的行李,只要在之前把东西拿进塔里藏好就行了。」



「应该是如此。」



可是……,新太郎皱起眉头。



「这么一来,凶手不就变成他们三个其中一个了吗?直少爷被杀了,不可能是凶手。难道会是常少爷或左吉?」



新太郎口中仿佛涌出苦涩的东西。



「但常少爷和左吉是一起下来的,若他们之中有人是凶手,另一人应该会马上揭发才对,但是都没有。要不是两人都不是凶手,就是……」



新太郎难以启齿的话,万造却毫不迟疑地说出口。



「就是两人都是凶手。也就是常少爷和左吉先生是共犯,是吗?」



「万造!」



新太郎声音立刻变得尖锐。这不是令人愉快的推理,新太郎不希望常是杀人凶手。



「请您听我说。就如我之前说过的,火焰魔人是说书人,同时也是人魂贩子。可是,这二人都不会是左吉先生。」



「啊啊,因为伊泽屋的事。」



「撇开那件事不谈,无论是人魂贩子还是说书人,他们都不是矮个子。如果是的话,一定有人会这么说的。」



「难道……你认为是常少爷?」



「问题是,」万造皱着眉,「平河兄遇到人魂贩子时,我正和常少爷在一起啊。就在鹰司家的宅邸里。」



新太郎愣住了。



确实如此。新太郎抵达鹰司家时,已经迟到了半小时。如果万造准时赴约,常就必须在那之前回到屋子里。从新太郎跟丢说书人到赶至鹰司家宅邸,大概只有十五分钟左右,再多也不可能超过半小时。新太郎在片仓町附近看过继父送他的罗司寇夫(注一)怀表,确认自己已超过约好的时间了。



「你是准时到的吗?万造。」



「我早到了一些。到鹰司家之后,我就被带进那个房间,一会儿便听见挂钟的报时声。」



「这么一来,不就等于没有凶手了吗?」



「是啊。」万造点点头。「所以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头痛。」







直的守灵仪式于隔天在青山的梅窗院(注二)举行,新太郎和万造在晚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前去。



或许来吊唁的访客刚好中断,井然有序的正殿没看到什么人。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棺木旁边,看得令人鼻酸。直的入殓已经结束,新太郎知道如此匆促的理由,更是觉得心痛。



「平河先生,万造先生。」



常注意到新太郎两人,深深地向他们一鞠躬。



「两位专程赶来的吗?」



「百忙之中还来打扰实在抱歉,但我们毕竟和直少爷有数面之缘,至少希望能向他道个别。」



「非常谢谢你们。」



棺材已经盖上棺盖。新太郎望了棺木一眼,常落寞地低声说道。



「如果能让两位见见直就好了……但是,他连剃发授戒(注三)都没办法举行。」



「是吗……」



「哪怕他是因病去世都好……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好痛……」



「您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桂井老管家抚着深深低头的常的背,目光移向新太郎他们。



「谢谢两位特地前来,我们在别馆设有谢客的宴席。来人,带客人到西侧的房间去。」



注一:罗司寇夫:于一八六八年发明了擒纵轮(控制齿轮的装置),进而制造出低价格的怀表。



注二:梅窗院:属于净土宗(佛教宗派)的寺院,开山祖师为法然上人。



注三:剃发授戒:净土宗的葬礼中有一个剃发授戒的仪式,其实并不是真的剃发,而是模仿佛门弟子出家的仪式,将剃刀放在死者头上,并授与戒名.



「这样想想,」跟着多惠来到走廊上时,万造对新太郎说,「常少爷的骨肉至亲几乎都去世了。」



「嗯,是啊……」



现在他只剩下住在京都的弟弟们了。但常似乎和他们没有特别往来,想必现在一定觉得万分寂寞。



「您说得没错。」多惠插嘴道,接着她不高兴地嘟起嘴巴。「对我们少爷来说,哥哥就是哥哥,去世了怎么可能不伤心?可是那些亲族们却像是来庆祝似的。」



「啊啊。」新太郎皱起眉头,难怪他好像听到热闹的谈笑声。「原来是这样。」



「那也就算了,还有些人一副常少爷在背地里干了什么好事的模样。我们少爷根本就不可能做那种事嘛。」



「是啊。」说完,新太郎停下脚步。「对了,多惠小姐。」



他拍了一下多惠,把她拉到旁边的走廊,确认附近的廊沿无人后,便请多惠坐下。



「您怎么了?」



「我有些事想秘密请教你。」



「嗯。」



「鹰司亲族之间的争执这么严重吗?」



多惠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



「这个嘛……或许我不该多话,但常少爷的母亲娘家那边争得特别厉害。」



「原来如此。」



「对那些人面言,自己的血脉能否成为鹰司家的主人,可说是改变整个家族的大事,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呢。」



这完全可以理解。再怎么说,鹰司家在政坛上都占有一席之地,背后又有鹰司熙通所累积的庞大财力。



熙通第一次现身政治舞台,是在协助堀田正睦进行敕许工作之时;接着在井伊直弼(注一)时代,他也积极地在暗中活跃。虽然敕许工作最后没有成功,他却成功地说服了沿岸拥有港口的诸侯让他发挥翻译长才,结果获得众人极高的评价。就这样,他虽身处在野,仍不断协助历任的外交大臣,即使快要过世之前,都还致力协助井上馨(注二)等人推行欧化政策。



另一方面,熙通也是主持对外贸易的中心人物。他在暗中协助井伊直弼之余,同时强力联合拥有港口的诸侯们共同建立纸业同盟,并于明治维新后改名为柿香社,以共同事业



注一:井伊直弼:江户末期的大老,为近江彦根藩之主。安政五年(1858),他未等天皇敕许便擅自与美国、荷兰、英国、俄国及法国签定通商条约,引起尊王攘夷派的激烈反弹。井伊直弼为了去除反对派的势力,发动俗称「署政大狱」的镇压,逮捕上百名公卿、志士。但他两年后在樱田门外遭到浪人暗杀身亡。



注二:井上馨:政治家,长州人。十分活跃于倒幕活动,于第一次的伊藤内阁中任外相,致力改善不平等条约,并推动极端的欧化政策。



体的方式在横滨进行大规模的建港工程。当柿香社改名为柿香会,变成贸易工会组织时,加入工会的商社已经一手掌握了所有的对外贸易。其中的主宰者熙通口袋里到底因此赚进多少财富,是新太郎所无法想像的。



「泽夫人的娘家那边是利欲薰心,但鹰司家的宗亲和远亲们却爱摆架子。表面上说是无欲无求,自尊心偏又高得可以,满嘴都是让次男继承鹰司家真丢脸,或废嫡骚动让人没面子什么的。」



「这样啊。」



「话虽如此,直少爷也不像个标准的华族子弟,他们又转而批评直少爷丢尽鹰司家的脸。」



多惠说到一半突然闭口否言。好几个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同时还听见高昂的说话声。



「表面上看似强忍悲伤,其实心里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



「说不定心里正感谢着火焰魔人呢。」



「那还用说,搞不好那个杀手也是他派去的。当时和直熙少爷在一起的,不就只有他和左吉吗?」



「真是的,想爵位想到不惜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吗?真是心狠手辣啊。」



他们最后连常少爷的母亲泽夫人都大肆批评了一番,新太郎等人只能边听他们大放厥词,边等着脚步声远去。



多惠刻意哎了一口气,新太郎也是。



「那么,菊枝小姐的事怎么样了?」



「那件事啊。」多惠更深地叹了口气。「如果撇开身为次男这一点不算,常少爷最大的弱点就是她了。支持常少爷的亲族们说什么都要让他们分手,甚至还亲自到菊枝小姐的住处谈判,菊枝小姐也真够辛苦的。」



新太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多惠。



「你是站在菊枝小姐那边的吗?」



「也不是啦。只是我觉得下任公爵和艺伎之间的爱情故事,听起来就像戏曲一样浪漫嘛。」



新太郎苦笑着。



「是这样吗?」



「虽然我不该多话,」多惠歪着头,「但我总觉得菊枝小姐好像在策划着什么。」



「谁叫她个性那么倔强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想,如果常少爷继承爵位,菊枝小姐就不可能成为正室夫人了,对吧?」



「没错。」



「但是就算直少爷成为公爵,常少爷也不会身无分文。他可以另立分支,建立新的鹰司家,有些华族就是这样获得爵位的。」



新太郎愣住了。



「确实是这样没错。」



回过头,万造同样也是一脸意外。



「如果分家后,少爷得到男爵或子爵的地位,她想成为正室夫人的事也就没那么难办了。那么,常少爷就不必非成为鹰司家的公爵不可啦。」



「这点我从没想过,不过你说的很对。」



「对吧,菊枝小姐却强烈主张鹰司家的继承人是常少爷,而且她连表面上假装和常少爷分手的打算都没有。如果是我,一定会先假装分手避避风头,再暗中和直少爷那边的人合作,努力促使常少爷建立分家的。」



新太郎心里不禁感叹,这小姑娘的脑袋怎么这么灵活呢?



「或许菊枝小姐没有你那么聪明吧。」



「或许吧。」多惠爽快地回答,又再次歪起头。「但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甚至还猜想,说不定菊枝小姐其实是直少爷那边派来的呢。不过,这只是我胡乱猜测的罢了。」



唔嗯。新太郎低吟着。



「有道理。虽然常少爷相当赞赏菊枝小姐,但你却不这么认为。」



「谁叫她个性那么倔呢。或许他们私下相处时,菊枝小姐是很温顺可爱的吧。」



「是啊。」



「但是,我也曾经怀疑过常少爷呢。」



「怀疑过常少爷?你是指……」



「没有啦,只是菊枝小姐出现得太突然了嘛。初子夫人的丧期都还没满,常少爷就涉足那种场所,听说还是常少爷拼命拜托朋友带他去的,这实在不像常少爷的作风。」



「嗯。」



「初子夫人真的非常疼爱常少爷,常少爷也很敬重夫人。可是,说不定常少爷心里一直有其他的想法。初子夫人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完美的公爵夫人,她生前为了常少爷的亲事,还特地上九条家、近卫家及德川大人那里打招呼。但夫人才两眼一闭,常少爷就立刻找上菊枝小姐那种女人了。」



「这样啊。」



多惠微遮着嘴。「讨厌,我好像太多嘴了。刚刚的话请务必保密喔。」



「那还用说。」新太郎笑道。「另外,你知道常少爷和直少爷为什么会去五重塔吗?」



「直少爷派人过来,常少爷就出门去了,一般会认为是直少爷叫他去的吧。」



「不一般的想法呢?」



多惠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还真是藏不住话呢。没有啦,因为常少爷被叫去那种地方嘛。所以我在想,说不定直少爷也是被人叫去的。」



「你是说……被凶手吗?」



「当然啦。不过这么一来,凶手就会是直少爷身边的人了。因为来传话给常少爷的,是直少爷家里的长工,不过他也可能是被人给收买的就是了。」



「那个长工叫什么?」



「角藏。」



角藏吗……,新太郎反覆地念着这个名字。



「对了,你知道千代夫人住进牛込宅邸的事吗?」



多惠点头。



「嗯,不过是在初子夫人葬礼结束后好一阵子才知道的。常少爷也是直到那时才得知。我们联络牛込时,竟然是千代夫人出来接电话,害我们都吃了一惊。」



「那么,千代夫人今天也来了?」



「她在别馆,我正要带你们过去呢。」



「鞠乃小姐呢?」



「她也在。不过,她也很难令人理解就是了。」



「怎么说?」



「大概她思想太前卫,我无法了解吧。明明是华族的千金小姐,却连个贴身奶娘都没带,就跑到东京来了。」



「说得也是。」



「至少初次拜访时,父亲或母亲应该陪着一起来才对吧。」



新人郎吃惊地瞪大眼睛,万造也是。



「鞠乃小姐是一个人来的?」



「是啊,很奇怪吧。不过她带了九条家的介绍信来,我们向九条公爵打听,对方也拜托我们照顾她,因此就让她住进来了。只是听说连公爵也不太清楚鞠乃小姐的来历呢。」



「这样也能让她住进家里?」



「是啊。不过每次和那位小姐说话,总觉得很难说赢她。」



原来如此,新太郎苦笑着。



「还有,辅少爷真的来东京了吗?」



「那件事左吉已经问过京都那边了,结果真吓了我们一跳。听说辅少爷去年年底就住进仓桥子爵的宅邸了。」



「仓桥……是小里夫人的娘家吗?」



「不,是仓桥家的本家。常少爷也觉得很为难,他们原本应该住到我们这里才对。」



「这样确实不太好。」



「就是说嘛。但辅少爷却说他讨厌麻布的宅邸。之前啊,对,就是初子夫人的葬礼上,他还劝常少爷最好把屋子卖掉呢。」



「不会是屋子有什么吧?仓桥原本是阴阳师世家,不是吗?」



「可是初子夫人喜欢麻布的宅邸啊,她自己也这么说。在设计屋子的时候,她还对老爷和设计师做了各种详细的要求呢。」



「这样吗……」新太郎低语着,然后站起身。「谢谢你跟我们说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



多惠突然不安起来。



「你们该不会把我说的话写成报导吧?」



「不会的。」



太好了。多惠放心地吐了口气后站起身,接着静静地带他们来到别馆。



别馆一室里已经坐了四个人。



一走进去,新太郎便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因为里面的气氛实在太险恶了。



「晚安。」



他出声招呼,鞠乃、千代和左吉都客气地回礼,只有菊枝冷淡地点了个头。



多惠行礼后就退下。左吉命女佣拿出茶具,他端到新太郎和万造面前时,再次有礼地低下头来。



「感谢两位特意前来。」



「您真辛苦,接二连三地遇到大事。」



「哪里,我没什么。」



哼。菊枝冷笑着。



「平河先生,左吉现在心里正高兴着呢。你应该先恭喜他一声才对吧。」



新太郎皱起眉头,再次确知自己真的不喜欢这个女人。



「菊枝小姐!」左吉狠狠地瞪着菊枝。「您说那是什么话?」



「唉呀,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这只可恶的狐狸精怎样都不肯离开常少爷,你不是一直很头痛吗?」



「菊枝小姐,请您适可而止。」



左吉严厉地说,然后转身面对千代。



「真的非常抱歉,请您千万不要相信她。」



「真敢说啊。」



「菊枝!」左吉忍不住大吼。「我叫你适可而止!你在去世的人母亲面前胡说些什么?我虽然一直负责照顾常少爷,但直少爷还住在本家时,也是由我照顾的。直少爷过世了,我怎么可能会高兴呢?」



「那个……」千代顾虑地说。「左吉,我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菊枝无趣地瞥了千代一眼,便转开头去。



新太郎走到千代身边。



「前几天冒昧打扰您了。」



千代不停地眨着眼。



「回想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直少爷。我真的觉得很遗憾,相信身为母亲的您一定更伤心。」



说着,新太郎也对隔壁低着头的鞠乃行了个礼。



「千代夫人和鞠乃小姐,想必都很难过吧。」



千代向他低头道谢,鞠乃只是轻轻地叹口气。



「这大概就叫没有缘分吧。」



鞠乃冷淡的声音让新太郎皱起眉头,但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



「看来我和鹰司家真的很没有缘分。不过父亲说,既然如此,接下来无论如何都得和常少爷结婚了。」



「当初你就该忍耐点,乖乖地待在本家就好啦。」



菊枝恶毒地说,鞠乃却干脆地点点头。



「是啊,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



「真可惜啊。」



「嗯,真的很可惜呢。」



正当新太郎和万造都听不下去时,千代站了起来。



「左吉,我先回去了。」



左吉看起来很慌张的样子。



「那怎么行呢。再怎么说您都是直少爷的亲生母亲啊。」



不,千代低声说道。她将苍白的脸和哭肿的双眼转向那两个女人。



「我的儿子是中畑直,因此我没有理由留在鹰司少爷的葬礼中。」



「千代夫人!」



「我最遗憾的就是不能带直回家。」



说完,千代就走出房间。左吉慌张地追在后头。



新太郎和万造面面相觑,尴尬地坐在现场。



「我们也告辞吧,平河兄。」



万造忍受不了似地说道,新太郎也点头同意,这时走廊上传来左吉的脚步声。



「左吉先生,我们……」



新太郎说到一半便住口,他看见左吉身后跟着一位少年,菊枝和鞠乃看到那个人也哑然失色。



「这真是,」先开口的是少年,「奇怪的景象啊。」



新太郎说不出话来。左吉难掩讶异地介绍他。「大家应该是初次见面吧。这位是鹰司家的三男,辅少爷。」



「辅……」



菊枝低语着,整个人仿佛泄了气似的。



辅聪慧地望向菊枝,看着她好一会儿,再将视线移到鞠乃身上,然后眯起眼睛,扬起红艳的嘴角微笑着。



「为什么你这种人会在这里?」



鞠乃脸色大变地站起身。



「辅少爷?」



左吉惊讶地问道,辅却毫不理睬他,只是眯眼注视着鞠乃。



「你有什么目的?」



鞠乃快步通过辅的旁边。由于太突然了,新太郎只能呆愣地看着他们。



「你欺瞒我的家人,到底有何企图?」



辅没有回头,再问了一次。鞠乃停下脚步。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你敢伤害他们的话,我绝不轻饶。」



鞠乃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小跑步地离开走廊。辅斜眼目送她离去。



「辅少爷,刚刚究竟是……」



面对左吉的询问,辅微笑着。



「你不用在意。」



「您认识鞠乃小姐吗?」



「认识?」辅自语着,然后噗哧地笑出来。「那也算认识吗?」



新太郎看向万造,万造也困惑地皱着眉。



「左吉,这几位是?」



是。左吉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位是有田菊枝小姐。」



「啊,」辅笑着说,「是常哥哥的……」



「这位是平河先生,隔壁的是万造先生。」



「原来如此。上回遇见你们,你们应该是正好离开这里要回家吧。」



新太郎立刻点头。



「是的。我听说辅少爷一直住在京都,您是什么时候上东京的呢?」



辅冷淡地回答:「和你没有关系吧。」



可是,左吉也从旁说。「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呢。」



「你也不必知道。」辅说完后转过身。「那些好发议论的人也来了?」



「啊,是的。大家都在那边的房间里。」



「我去打声招呼,免得他们之后念个没完。」



「那么,」辅起身准备走出房间,「啊,左吉,你不用去了。我知道路,在里面对吧?」



「是的。」左吉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只能目送辅离去。



「真是个怪人啊。」菊枝出声说。



左吉瞪了菊枝一眼,没有回答,然后转身面对新太郎他们。



「平河先生认识辅少爷吗?」



「嗯,之前我们从府上回去的路上遇到过。」



「这样吗?您看起来和辅少爷很熟,我吃了一惊。」



「还不到很熟的地步啦,只是碰巧见过一面。他很难让人忘记哪。」



「因为辅少爷有点与众不同,我也只见过他几次而已。」



「他很少来吗?」



「是的。上次见到他,是在初子夫人的葬礼上吧。这么一说,每次辅少爷到本家来,似乎都是发生不幸的时候呢。」



「上次我们是在这附近遇到他的,难道他不是来府上吗?」



「不是。辅少爷曾经到过这里吗?」左吉惊讶地说。「以前,常少爷曾因为担心他的学业,劝他来东京念书,他却非常冷淡地回说对东京没兴趣。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住到本乡(注)去了。」



左吉注视着辅消失的方向。



「那么,左吉先生,我们也告辞了。」



「两位要回去了吗?」



「嗯。常少爷和你之后想必会很辛苦,请务必保重。」



「是,谢谢您。」



新太郎向菊枝点头致意后离开房间,又突然回过头问左吉。



「对了,虽然这时候不适合问这个,但你当时为什么没有陪常少爷一起去五重塔呢?你是之后才跑去的吧?」



是的,左吉深深地低下头。



「因为少爷说要一个人去,但我实在不放心,所以……」



「原来如此。不过还好你去了,常少爷才能平安地回来。」



左吉头垂得更低。



「是的。」







「我们去慰问一下千代夫人吧。」新太郎在回程上对万造说。「她实在是太可怜了。」万造点头,新太郎开始找车。赶到牛込后,他敲了敲门,探出头的是个中年粗汉子。



「来了。」



「请问千代夫人回来了吗?」



粗汉子听到新太郎这么问,眼睛瞪得老大。



注:本乡:位于文京区,东京大学的所在地。



「太太不在,今天家里办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