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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窗之塔看到的景色(2 / 2)


不知不觉之间,鲁多维克先前有点微醉的脑子,现在也完全清醒了。看到杯里的残酒,他一口气喝下。



雷奥纳多闭著眼睛,任由夕风吹散长发。



嘉琪莉亚一言不发,等著看谁先打破沉默。眼神里充满了女孩性情的好奇。



「怎么说都是奇怪的事。」



鲁多维克故意大声说,看著一言不发、闭著眼睛的艺术家的侧脸,鲁多维克故意大声说。



「你觉得怎样?雷奥纳多。有没有想到什么?」



「没什么特别……」



张开眼睛,雷奥纳多说,语气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鲁多维克嘟著嘴说:



「『没什么特别』,是什么意思?」



「是说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什么?」



鲁多维克一副「说来给我听听」的眼神看著雷奥纳多。



雷奥纳多似乎觉得烦,一边的眉毛扬起,勉强开口说:



「是啊。首先,可以想得到的是,那些流言或许只是谣言而已。」



「你是说,实际上不是什么奇怪的失踪是吗?」



鲁多维克瞪大眼睛,和身旁的嘉琪莉亚面面相觑。



「是啊。其中缘故,思考起来有两种可能。」



「嗯?」



「一种可能是,那是巴哈蒙德先生自己造的谣。」



「巴哈蒙德先生自己?」鲁多维克满脸错愕看著雷奥纳多。



「岂有此理!那不可能。名声小好,麻烦的可是巴哈蒙德先生自己哦。」



「没错。但是,如果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呢?」



「什么意思?」



「譬如说,他后来又后悔要把女儿嫁给那个官吏。」



雷奥纳多淡淡微笑,改变口气说:



「挑选那个官吏,原本是指望会带来生意上的利益。但如果是自己这边悔婚的话,恐怕会对以后的生意造成不好的影响。不过,如果是新娘失踪的话,巴哈蒙德先生自己也可以说是受害者。这样比起悔婚,不是比较不会为难吗?」



「嗯……。」



鲁多维克一边把玩著手上的酒杯,一边思考著。



宫廷的官吏是有派系的,内部的权力斗争也很厉害。譬如说,他为女儿挑选的结婚对象,现在忽然失势了。这么一来,巴哈蒙德先生会想取消婚约,也不是不可能的。



「或者说,虽然想让女儿和他结婚,但却办不到的情况呢?」



雷奥纳多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这种情况也是可能的,譬如说,莱奥诺菈小姐已经死了。」



「死了?」



「对。如果说,她对自己的境遇感到绝望,她可能会选择自杀。」



「这……。」



鲁多维克两臂交叉,思考著。一旁的嘉琪莉亚,肩膀轻颤了一下。



雷奥纳多还是声音冷淡地继续说:



「光是自杀一事,对基督徒来说,就是不能容许的大罪。如果是因为父亲把目己的女儿关起来而逼死了她,那问题就更大了。他想当然会找理由来隐瞒事贾,不管这理由是不是很牵强,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鲁多维克心想。



雷奥纳多说的,让他突然觉得是真的。



「这样的话,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会有羊的尸体被放在窗户下方。莱奥诺菈小姐从石塔跳下后,发现她尸体的人,只能很快地把尸体搬走,但却没办法把血迹洗乾净。」



「所以为了掩盖那女孩的血,又特地在上面洒上羊血是吗?……」



鲁多维克这么嘟嚷一句后,沉默不语。



对于雷奥纳多的话,他想不出有理的反驳。



如果是那样的话,确实就没汁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想起来让人觉得不舒服而已。



「虽然是这样,但现在说的,也是想像中最坏的可能性而已。要想像成完全相反的结果也不是不可以。」



像是戏弄认真思考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微笑继续说:



「譬如说有人想要破坏巴哈蒙德先生的声誉,于是散播了那样的谣言。如果是这样的话,有嫌疑的就变成那个威尼斯人了。



「那个从土耳其回来的男人吗?」



鲁多维克喃喃问说。雷奥纳多轻轻点个头。



「他带走了巴哈蒙德的女儿后,利用她现在在自己身边一事,捏造出这种谣言。至于目的,想像得到的有很多种。如州说,为了报复巴哈蒙德不允许女儿和他结婿;或者,他也可能是巴哈蒙德生意对手家里的人。」



「的确。会因为巴哈蒙德的评价不好,而得到利益的人也是有的。」



鲁多维克钦佩地低声说。雷奥纳多闭眼,淡淡地笑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等于莱奥诺菈小姐一开始就没被幽禁过。所以,说起来还是没什么奇怪的事。」



「说的也是。」



鲁多维克长长吐了一口气。虽然先前的沉重心情已经消失,但还是无法完全放心,因为觉得雷奥纳多的说明态度有点怪怪的。



「可是,老师并不相信是有人造了谣,对吧?」一直没说话的嘉琪莉亚,突然问说。对于她思绪清楚地指出来,雷奥纳多不禁苦笑。



「是啊。就算是有人造谣,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石塔房间的墙壁上,会留有那幅画。如果是为了要造成好像使用过魔法的迹象,也大可不必特地去画那种麻烦的画,其他方法多的是。」



雷奥纳多淡淡回答,但眼神里闪烁著愉悦的光芒。



「这么说,那女孩毕竟还是被关在塔里,然后画了那幅画,是吗?」



鲁多维克困惑地问。雷奥纳多优雅地点个头说:



「应该是这样。」



「等下。这么说,实际上是有从塔里逃出去的方法啰。还是那女孩自杀了?」



「这可就不知道了,伊尔·摩洛。我又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塔。不过,要从塔里逃出去的方法,也不是想不到就是了。」



「什么?」



看著身体不禁往前倾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悠哉地微笑起来。



「我只是说想得出方法。实际上她是不是用了那些方法,我并不知道。老实说,对于逃出石塔的方法,我并不感兴趣。」



一副像是要岔开话题的样子,让鲁多维克气得牙养痒的。



「就算真的使用了魔法,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位小姐的画倒是让我感兴趣。嘉琪莉亚,你所谓的有趣,也是因为有那幅画的缘故吧?」



嘉琪莉亚以文静的笑容代替回答。鲁多维克不禁讶异,因为他怎么想,也觉得逃出石塔的方法比一个素人的画更重要。



「如果能的话,我想实际看看那幅画。」



雷奥纳多一副发呆出神的语气说。



「我早就猜想您会这么说,其实,我已经请我母亲转达了。」



嘉琪莉亚有点得意地微笑起来。看著她,雷奥纳多的嘴角也略略上扬。



「请她转达巴哈蒙德,让我们看看他的别墅是吗?」



「是的。因为让他名声不好的原因——那些留在石塔的谜,毕竟谁也无法解释。能请到不但精通绘画,也精通建筑的老师您去调查,听说他也觉得像是有了依靠似地,非常高兴。



「是吗?那就明天立刻去打扰吧。」



雷奥纳多爽快地说。嘉琪莉亚像是理所常然地点头。看来两人是打算一起去。



「我也去哦,雷奥纳多。」鲁多维克语气有点不高兴地说。雷奥纳多感到有点意外,转过身来。



「这倒无妨,伊尔·摩洛。不过,扔下公务没关系吗?」



「无妨。你是宫廷技师,所以我去监督,也算是公务。」



鲁多维克冠冕堂皇地说。然后,嘟囔了一句,才道出真心话。



「反正,听了这样的事情后,心里会惦记著,也无心公务了。」



傍晚夕暗的窗边,响起著嘉琪莉亚花枝招展的笑声。



然后,他们决定明天正午出发。



5



沿著高大阴郁的城墙前进,他们通过南边的提奇内瑟门,出城而去。



拥有精锐军队的米兰公园,领土内的治安并不坏。尽管如此,要去城市外面,再怎么大胆的鲁多维克,也还是得带著护卫。结果,也就变成一支骑兵队前呼后拥的夸大队伍。因为不是正式的公事,所以算起来人马还是少的。幸好,同行的雷奥纳多和嘉琪莉亚,并不是什么胆小的人。



巴哈蒙德的别墅在郊外的运河边。



因为原本是贵族所有,所以想像起来,应该是那种绿色庭园围绕的幽雅山庄,但实际的气氛却大不相同。



褐色的砖造建筑,小而整洁,如果不是后面有城寨式的附楼,看来和富裕的农家没什么两样。从大门通往宅邸的路,几乎没什么整理,让人感觉就像是自然踩踏出来的硬实的兽道。



宅邸的正面,石墙环绕。不过,单单从马上就轻易能看到里面。后院只有木制的栅栏围篱,谈不上有什么防卫,大概只是为了防止家畜逃跑而做的,看来连女性也能简单地翻越过去。



只有临著运河的码头还像样,但从那里展延开来的庭园却是凄草荒芜。



破落的草坪角落,随意堆积著开采来的石材和木头,周围是来来去去匆忙的工人。虽说是别墅,但看来也不是个人的避暑场所之类的,而是完完全全作为商行的一部分在使用。



「大人!欢迎欢迎!」



迎接鲁多维克他们的,是个发福的中年女性。晒得黑黑的脸,有著深深的皱纹,不过细看的话,是张亲切、讨人喜欢的脸。



一看到从马车下来的鲁多维克,她像是被电击了似地停住脚步。



「家主吩咐我招待你们——。真是太好了,欢迎你们来这里。」



「无妨。是以私人身分来的,放轻松即可。」



制止想要跪拜行礼的妇人,鲁多维克说。



妇人惊愕地抬头仰视鲁多维克,但随即讨人喜欢地笑了开来,露出白净的牙齿。那种优闲、与世无争的农村居民的自爽态度,让鲁多维克心生好感。出入宫廷的女官们,想来是不会有这样的笑容吧。



从马车下来的嘉琪莉亚,用她一向温柔亲切的语气询问妇人。



「是的。我叫安娜。从小姐一出生起,就一直服侍她。」



妇人这么说,一副觉得晃眼似地看著嘉琪莉亚。或许是因为嘉琪莉亚的年龄和她服侍多年的小姐差下多,让她感到彷佛又看到了小姐一样。



「莱奥诺菈小姐失踪那天,你也在这宅邸吗?」



「是的。特别是家主把小姐关在塔里后,一直让我做照料饮食、陪她说说话的工作。这是因为小姐对其他佣人无法信任的缘故……。」



安娜表情哀伤地说。



「是啊。被亲生父亲关在这种地方的话。」



嘉琪莉亚喃喃说,两眼仰视高耸住上方的四角方塔。



鲁多维克也随著她的视线望过去。



对于看惯了米兰市街的人,这个塔并没什么惊人的高度。但在周遭宁静的景色中,石塔明显地耸立著。



这个宅邸还残留当时贵族山庄面貌的,实际上大概只有这个塔了。



正因为是作为放宝物的仓库,看起来建造得非常坚固。塔墙上,看不出任何可以攀登抓手的地方。斜陡的屋顶上,也没有可以系绳子的可能。



最上一层的四方形房间,比塔的墙面凸出许多,这样可以有效地防御入侵者攀登上去。反过来说,房里的人也无法沿著墙壁爬到塔下。



悲伤可邻的小姐,之前就是被幽禁在那个房间里吧。



「画了画的房间就是那个吧。」



最后从马车下来的雷奥纳多,仰视石塔,轻松愉快地说。



「是的,大师。」



看著他的身姿,奶妈再次以毕恭毕敬的声音回答。



雷奥纳多停住脚步,目不转睛看著奶妈的脸。似乎是注意到她毫不犹豫就称呼自己大师。然后,他轻拍手掌说:



「啊,你是玛建塔门附近铁匠师傅的姊姊。」



「对。打铁铺的多梅尼克是我弟弟……您还记得?」



「有一回送了找农场采收的水果,是吧。做骑马像的模型时,你弟弟帮了我不少忙。」



「不敢当不敢当!弟弟听到了也会很高兴的。」



看著一副诚隍诚恐模样的奶妈,雷奥纳多淡淡微笑。



通常对人冷淡的他,这次态度特别亲切。



这或许和奶妈的容貌也有关系吧。



就算脸不漂亮,但容貌让人印象深刻的人,是雷奥纳多喜欢的。当然,这是指作为绘画的题材而言。



「能不能马上让我们看看房间?」雷奥纳多问。



「是。这边请。」



奶妈使劲点个头,像蹦跳似地开始往前走。雷奥纳多看著一直楞在那里的鲁多维克他们,讶异地问说:



「怎么了,不去吗?」



「喔,是啊,走吧!」苦笑著,鲁多维克也跟了上来。嘉琪莉亚不知为什么鼓起脸颊,盯著雷奥纳多看。



「说是什么讨厌女人,看来老师很懂得对待女人嘛。」



声音彷佛闹别扭似地嘟囔著。



石灰岩的塔,看来像是和宅邸的主体切割开来一样。



里头,散发著石造建筑物特有的寒气。



底层的部分,似乎已经变成小礼拜堂。仍有残留的香味,看来现在也还实际使用著。



打开一扇看似很重的木板门后,长长的回旋楼梯往上延伸。



不平整的石头墙壁,没有窗户,所以即使是白天,没有灯火的话,也几乎暗得无法爬上楼梯。或许因为如此,回旋楼梯更让人觉得似乎没有尽头一样。



「我听说这里是别墅,但看来却有相当多的仆从住在这里。」



为了调整一下情绪,鲁多维克开口问说。



「是的。这宅邸原本是给城门关闭时,抵达的货船船员休息和放货物的地方。」



奶妈声音响亮有礼地说明。



虽然楼梯陡峭,但她以习惯了的脚步往上走。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服侍被幽禁的小姐,在这里走上走下,看来无论如何是真的。



「不过,现在想在这里过夜的工人少很多了。就算得另外付钱,他们也觉得投宿在运河附近的酒馆比较好。」



「是因为这里的小姐失踪的缘故吗?」



「是。」就连开朗的奶妈,声音也沉重了起来。



「如果只是小姐不见的事倒也没关系,但有人看到碎裂的羊尸,那就很不寻常了。」



「听说也有人听到奇怪的叫声。」



嘉琪莉亚接著奶妈的话说。鲁多维克讶异地问道:



「奇怪的叫声?」



「是的……。也有人说,听到兽类的呻吟声,或是远处的狺叫声,类似那种低沉的声音,在小姐消失的那晚,持续了好一阵子。」



奶妈如此说,语气显得不太想谈这件事隋的样子,或许她也觉得害怕吧。



「会不会是那只野兽攻击了羊?」鲁多维克心里半信半疑地问说。想想,真是让人发毛的事。



「怎么说呢?…说不定是那样,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听说有那样的野兽在这附近出现过,而且也没看到什么兽类的足迹。」



奶妈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是不想继续谈这件事。然后她停住脚步,已经来到最高一层楼的房间了。



「这间就是幽禁莱奥诺菈小姐的房间吗?」



鲁多维克喃喃说,仔细看了看那扇似乎很坚固的门。



门的样子和嘉琪莉亚说的几乎一样。



整个用铆钉钉紧的厚木门。门旁石墙有个像窥看窗的小洞,从那里可以把食物等等送进去。不过,因为只是人的头部勉强能穿过的大小,就算是小孩要从那里爬出来世很困难。



「这个斗闩,没有锁上是吧?」



「小姐不见了那天,家主亲手打开的。那时,谁也没想到小姐已经从房间逃走了。因为一直没声音,所以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喔,所以巴哈蒙德也著急地打开房门,进去看看。」



鲁多维克一副瞭解的样子嘟囔说。那时,这个刚毅的奶妈应该也是很焦急吧。然后和巴哈蒙德进了房里一看,两人想必都楞住了。



「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呢。」



雷奥纳多只喃喃说了这么一句。



他看的是木闩的底边。



木闩在拴上、拉开时,常会和余属零件摩擦而受损。雷奥纳多指的是没有这样的痕迹。



这根木闩安装了之后,几乎就没有拴拴开开。



「家主为了关小姐,叫人新做的,所以实际上只用过一次而已。」



奶妈解释完后,把门打开。



鲁多维克发出一声「喔!」



比从外边想像的宽敞很多。一间整洁的房间。



在一边的墙上,有个较大的窗,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



墙壁涂抹上雪白的灰泥,或许是因为这缘故,房间让人感觉还是宽敞的。



虽说是幽禁,但或许是不想让女儿觉得空间太小不舒服,所以也只陈设了最低限度的日用器具。像是带有宝盖的大床那类的东西,都没搬来这里。虽然如此,生活上所需的家具还是齐备的。



只是每件家具都硬是被推挤到房间的四个角落。



从地板上留下的拖曳痕迹看来,似乎是那女孩自己这么做的。



这样的房间摆设,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因为家具堆聚墙边,给人那种更加要强调出仅有的一扇大窗的感觉。白色的棉布窗帘,在风中飘舞,非常显眼。



让房间显得更为凄清的是,画在墙上的风景。



和窗户相对的那一整面白墙上,灰色的炭,画出满满一幅的风景画。



里头的风景,和从窗户看得到的景色完全不同。的确,如果画了画的这面墙壁有窗户的话,看到的应该是这样的风景。



米兰是平原上的城市。



远处,是霞雾蒙胧的山棱、波光粼粼的运河流水、看上去很小的城墙,以及从那里可以看见的大教堂屋顶。近处是展延开来的田园风景,盛开的夏花,包括野蔷薇等,细致惊人地呈现出来。



绝不是很好的画。



笔触蹒跚不稳,修改了好几次的画面,蒙上一层铅灰的颜色。



可是,并不是那种很外行的素人画。远景霞雾蒙胧的情景、精确的远近感等,是中世纪以前的画家无法如实呈现的。



完全让人感受不到宗教性或哲学性的主题。



只是描绘了映入眼帘的风景而已。



画在一整面墙上。



莱奥诺菈小姐想必身材娇小。墙的上方仍留有一大片空白。



虽然如此,在她的手能触及的范围里,可看出她呕心沥血似地那么画。



那种惊人的执著,可以从画面感觉得到。



雷奥纳多想看这幅画的理由,鲁多维克现在总算也瞭解了。这幅画,隐约有什么地方和他的画相似。



但是,莱奥诺菈画的东西,照理说,从幽禁的塔俯视下去,应该是看不到的。



「哇,了不起——一时之间震慑住的鲁多维克,终于冒出这句话。



「是啊。」



雷奥纳多喃喃说,似乎很满足的声音。



「如果把艺术家在创作时的心境称为疯狂,那么。这真的是画出了疯狂——值得一看的画。」



「是不是因为被幽禁著,而画出憧憬那种世界的心情?」



凝视著画,嘉琪莉亚问说。



雷奥纳多默不作声,完全没回答。鲁多维克心想。恐怕是这样吧。这不是普通人能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画得出来的画。巴哈蒙德的仆从看到这幅画后,会觉得是带有魔法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再看下去会觉得难受,鲁多维克移开视线。



「不过……就这个房间的构造来讲,确实是看不到像暗道这样的东西。」为了重新振作起来,他吐口气,喃喃说。



抹上灰泥的墙面没有接缝。如果墙面有什么装置,是很难隐藏得让人无法发现的。地板和天花板也没有那种迹象。



如果有那样的东西,巴哈蒙德会是最先发现的人吧。



「羊的尸体就是被放在这下面吗?」雷奥纳多从窗户探头出去,问奶妈说。



「是的。手脚被切断,内脏被拉出的悲惨样死在那里。还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羊……。」



奶妈声音难过地同答,想起那时的情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鲁多维克也凑到窗边来。



虽然刚才从外面看时,没这种感觉,但从这上头看下去,确实是满高的塔。俯看下去,地面很有一段距离,让人会有头晕目眩不舒服的感觉。



窗子的下方,是后院的花床,看来也当作菜园使用。



为了不让家畜乱踩,围著老旧的正方形木栏。



是这房间一半大的小菜园。



雷奥纳多看著下面,唇边似乎浮现淡淡的苦笑。



「看出什么了吗?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板著脸问。



实际来看了塔后,困惑反而加深。墙上的画,并不是为了捏造无聊的流言而画出来的东西。从塔上逃出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来。



羊仔被杀死的事实,不管愿不愿意,让人联想到「祭祀牺牲」这样的字眼。



这么一来,甚至觉得巴哈蒙德的女儿也许真的是女巫。



但雷奥纳多并没有回答鲁多维克的问题。



浮现惯有的嘲讽笑容,转身对著奶妈,问说



「此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



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奶妈显得很惊讶。



「你说到之前为止,你的工作一直是在照顾莱奥诺菈小姐,可是她现在已经不住了,照理说,巴哈蒙德先生应该不会再继续雇用你了吧。」



「啊,是说这个啊。」



或许是瞭解了为什么这么问的意图,奶妈回复那种天生开朗的表情,直爽地笑了。



「这我并不特别担心。我也没有家人,工作勤快是我唯一的优点,一个人,哪里工作都可以吧。」



「哪里下作都叫以?」



雷奥纳多模仿她的口吻说。奶妈觉得奇怪地歪著脑袋。



「那么,如果你有空闲的话,有没有心情去一趟威尼斯?」



雷奥纳多淡淡地说。奶妈一时之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瞪大的眼睛眨了一下,仰头直看著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皱眉,嘉琪莉亚也是,两人诧异地相对而视。



「我还在佛罗伦斯的时候,在老师的工作室塑了一尊骑马像,听说后来摆饰在威尼斯的广场。但实际摆饰那里的样子,我并没看到,市民的评价我也不知道。我一方面想和当时在威尼斯认识的好友联系,也想找个能信赖的人顺便帮我看看塑像的情况。如果你愿意这样做的话,我会很感谢的。」



「但是……」



「啊,当然,通行证和旅费不用担心。这边的摄政大臣,会很高兴帮你解决的。」



「什么?」



话锋突然转向自己,鲁多维克一时不知所措。



「喂,雷奥纳多……,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伊尔·摩洛,办不到吗?」



「什么话!要说办得到办不到,常然是轻易办得到,可是……」



「那就麻烦你了。」



雷奥纳多断然说。虽然还是平时那副轻松戏弄的口吻,但又隐约很认真的样子。鲁多维克没再说话。



「大师…… ,您……。」



一直楞在那里的奶妈,声音沙哑地说。手脚发软似地跪了下去,像在祭坛前祈祷一样,两手合起。



雷奥纳多什么也没回答,佯装不知,眺望著窗外。



「谢谢您!谢谢您!」



流著眼泪,奶妈一次又一久地点头说。



远处郊外的风景,被幽禁的女孩那时凝望的白色的阳光,正美丽地照耀著。



6



从巴哈蒙德的别墅返回时,阳光已经西斜。在马车中,时间也过得很快。



从左边的车窗望出去,能看见米兰的城墙。在运河沿岸吹来的凉风中,鲁多维克两臂交叉,绷著脸闷不吭声。



雷奥纳多闭著眼睛,无言地让马车摇晃著自己。淡淡微笑的表情,享受著重现在眼帘里的塔壁上的画。



嘉琪莉亚也是沉默不语。不过,她的情况像是正等著机会开口说话的那种气氛。两手握住放嘴唇前,眼球上翻观察著鲁多维克他们。动作有些可爱,很像她养的那只被她称为朋友的白貂。



不耐这样的沉默,最先开口的终究还是鲁多维克。



「是怎么一回事?雷奥纳多。」



像闹情绪似地尖著嘴,粗暴地说。



邻座的嘉琪莉亚,吓了一跳似地,肩膀一缩。木制的车轮弹开石头,马车稍微不自然地晃动著。或许是连马也吓了一跳。



「用不著那么大声!听得见,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若无其事笑著。终于把眼睛张开,看著他。



「是什么事?你在生气什么?」



「别装傻。是先前奶妈的事。」



夸张地摇头,鲁多维克说。



「如果她去威尼斯的话,是帮你一个忙。这是骗人的吧。你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啊,那件事吗?」



雷奥纳多显得不感兴趣的样子,又轻轻闭上眼睛。



「那只是帮人一个忙。」



「帮人一个忙?」



「是的——。当作让我们看了那么出色的画作的感谢礼。这么点小意思,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然后张开眼睛看著不高兴的鲁多维克。



「别现在才跟我说,给了她旅费,你觉得可惜,伊尔·摩洛。那些钱,你从巴哈蒙德那里抽个税,不就补过来了吗?」



「太任性了!」



鲁多维克焦躁地咂嘴。雷奥纳多还是同样的表情继续说:



「而且,嘉琪莉亚,你可以转告令堂,巴哈蒙德名声不好的事,不会持续很久的。如果想要投资的话,不用特别在意这件事。」



「什么?」



嘉琪莉亚眨眨眼,是真的感到吃惊的样子。



「是……怎么一回事?老师。」



「就是说,不管是莱奥诺菈小姐的周遭,还是那栋别墅,不会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了。所以流言也不会持续很久的。除非是巴哈蒙德自己把生意搞砸,那又另当别论,但因为名声不好的关系导致投资失败,应该是不会的。」



雷奥纳多淡淡地继续说。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想睡的缘故,声调听起来没什么高低起伏。



「你怎么有办法这么肯定?」



鲁多维克急躁地问。雷奥纳多叹口气,端正一下姿势。



「她就是犯人喔。」



「犯人……她?那个奶妈吗?」



「对。」



声音冷淡。也没有责备的口气。



「让莱奥诺菈小姐偷偷逃出石塔的,半夜里听到的像野兽的声音,把小羊分尸一块块放在院子里的,全都是她一个人做的。」



「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鲁多维克声音不禁颤抖。难道说,巴哈蒙德的女儿不是女巫,那个奶妈才是?



「想也知道,她是希望莱奥诺菈小姐能幸福吧。」



「幸福?离家出走,到异乡的男人那里,这叫幸福?」



「我想,这得让当事人自己来决定……」



雷奥纳多不知为何凝望著远方,点头说。



「对了,伊尔·摩洛。还记得宙克西斯的故事吗?」



「宙克西斯?那个画了葡萄,把鸟吸引过去的古希腊画家?」



「对。其实那故事还有下文。」



「哦?不下不……等等,现在不是讲那故事的时候。」



「你先听嘛!后来,宙克西斯画了拿著葡萄的小孩。」



「嗯?」



「结果,鸟还是聚集到葡萄那里。宙克西斯看了很感叹。」



「感叹?」



鲁多维克觉得讶异,眉毛上扬。



「为什么?不是把葡萄画得很巧妙,连鸟的眼睛都骗过了吗?」



「是啊。但宙克西斯终究只是把葡萄画得很巧妙而已。如果把人也画得同样巧妙的话,鸟应该也会害怕画中的小孩,而不敢靠近才对。」



「喔……。」



鲁多维克低哼一声。雷奥纳多微微一笑说:



「不过,宙克西斯最后是把葡萄涂掉,留下画得不是和真人一模一样的小孩。」



「为什么?」



鲁多维克这下真的很困惑了。



「那才是艺术,伊尔·摩洛。宙克西斯舍弃了表面上看起来很巧妙的东西,选择了意义更为深刻的作品。」



「喔……。你的意思我懂了,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缓缓吐口气,继续说:



「你的意思是说,莱奥诺菈小姐认为,与其拿著父亲给的一大笔陪嫁金,嫁给父亲挑选的对象,还不如自己一人去所爱的男人那里,这样是比较幸福的。」



「要这么解释也可以吧。」



雷奥纳多一副不在乎的口吻回答。嘉琪莉亚吃吃地笑。鲁多维克哼一声又说:



「可是,把那个奶妈打发到威尼斯,是因为她用了怪诞的法术把那女孩送出米兰吗?」



「怪诞的法术?怎么会!不是喔,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不禁苦笑。



「我让那个奶妈到威尼斯,是为了莱奥诺菈小姐著想的。她那样逃到异乡男人身边,心里一定会寂寞的。如果有贴心的奶妈和她在一起的话,会觉得比较有依靠,不是吗?幸好,那个奶妈看来也希望去服侍莱奥诺菈小姐。」



「嗯……。」



觉得两人讲得不太搭嘎,智多维克心里不高兴地皱著眉头。



「啊……!」



嘉琪莉亚张大眼睛说。



「你说当作看到出色作品的谢礼,就是这个意思,对吧?」



「看来你早就明白了是吧。嘉琪莉亚。」



雷奥纳多淡淡微笑。嘉琪莉亚高兴似地眯著眼,身体往前倾,说:



「画那幅画的,毕竟还是莱奥诺菈小姐是吧。奶妈知道了,所以才想放她逃走,对吧。」



「对。莱舆诺菈小姐是一直看著窗外景色的。她一直憧憬著塔外,让心理不会失去平衡。」



「听说,在内侧很暗的箱子上开一个小孔的话,照射进去的光线会映出外头的景色。那个塔的房间,就是像那样的结构是吧?」



「应该是吧。」雷奥纳多点头,又回复到平时那种冷淡的神情。



被撇在一边的鲁多维克,终于低声赞叹起来。



他以前看过雷奥纳多在研究有关那种原理的工具。好像是把那种工具应用在素描的辅助和设计图的复制上。他应该也写了关于那种原理的手稿,还把那种原理称为「暗箱装置」。



历史上最早记载这种暗箱装置现象(针孔成像)的,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此后,一直到十四匹纪之前,主要是应用于日蚀的观测。最先把这种原理应用在绘画上的是菲利波·布鲁涅内斯基。和雷奥纳多一样,是个佛罗伦斯的艺术家。



「关上木板窗子的话,那个房间变得漆黑。没有窗户那一侧的墙壁某处,想必正好有个针孔般的小洞。在晴朗日子里的某几个小时,外头的景色会映射进房间里。而那女孩,或许透过白色的窗帘,看到那样的景色。」



「所以莱奥诺菈小姐拚命画,想把那片不可能看得到的风景留下来。」



嘉琪莉亚说完,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对。那样映出来的景色,是上下颠倒。因为莱舆诺蔻小姐不是画家,所以反而能没有先人之见,把看到的景色就那样画下来。要不,一个素人是画不出那样的画的……不可能。」



雷奥纳多像是要否定自己的话似地摇摇头。



「那女孩没做错什么,却被亲生艾亲幽禁起来。或许因为满怀著对外头的憧憬,很不容易地保持著内心的平衡。正因为如此,所以能以那样的气魄画出那幅画。对她的情况看不下去的奶妈,于足决心要让她逃走。」



「是的。」



嘉琪莉亚两眼低垂,点了头。被囚在称为「旧宫」之塔的年轻爱妾,像极了莱奥诺菈小姐的境遇。她的心境,是鲁多维克无法想像的。



鲁多维克叹息,无奈地正面看著雷奥纳多。



「我现在知道那个奶妈让巴哈蒙德的女儿逃走的理由了,但实际上,那女孩是怎么做到的呢?奶妈不是也没办法打开那扇门吗?」



「那件事啊?……」



雷奥纳多不知为什么浮现出明显的厌恶表情,喃喃说:



「想当然,如果不能从门出去,只好从窗户逃出去了。」



「窗户?可是,那样的高度?而且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绑绳子的地方。」



「对。用的不是绳子。她是从窗户跳下去的。当然,不是要自杀。譬如说,如果底下是水面的话,即使是那样的高度,也能安然无事办得到吧。」



「如果底下是水面的话,或许可以。但那下面只有菜园。运河是在宅邸的另一边。」



「那么,如果下面是空气呢?」



「空气?」鲁多维克目瞪口呆。雷奥纳多表情复杂地点头。



「我以前不是做过气球吗?还记得吗?」



记得。那是米兰宫廷有次正忙著准备庆典时的事情。担任庆典戏剧技师的他,心血来潮做了一个大气球,在狭窄的房间里把气球鼓起,害大家陷入一片混乱中。



「那是使用羊肠,去掉肠的脂肪,再仔细洗乾净。然后接上铁匠用的风箱,送进空气,可以把羊肠鼓得大到让人无法相信——大到整个房间满满的。」



「铁匠用的风箱?」



嘉琪莉亚敏锐地注意到,喃喃说:



「那么,在别墅的那些人,半夜听到的低低呻吟声——。」



「是风箱把空气送进肠子里的声音吗?」



鲁多维克不由自主拉高声音。忘记了是在马车里,站了起来,脑袋差点狠狠撞到。



「原来如此。你在宫廷里鼓胀羊肠气球引起骚动的事,那个奶妈从她铁匠弟弟那里听说了。」



鲁多维克看著雷奥纳多,他一副不好意思的脸色。引起这次骚动不安的远因,竟然是自己的恶作剧。这点他大概早就想到了吧。



「塔窗正下方的菜园围著栅栏,正好可以用来固定好气球。奶妈鼓起气球后,莱奥诺菈小姐安全无事跳下,成功地从塔上逃走。」



雷奥纳多有点佩服地说。



「在事情完成后,只要把气球割个裂缝,里头空气一下子就会泄掉,剩下的只是肠子。要把这处理掉的最简单方法,就是把它和羊的尸体混在一起。」



「……把羊的尸体一块块散放那里,原来就是这原因啊。」



鲁多维克低声嘟囔著,这么说,会杀小羊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要把大羊的尸体搬过去的话,奶妈一人做不来吧。



「当然也可以把那些东西随便去弃在厨房角落,但看来也是想把莱奥诺菈小姐失踪的事,搞得让人难以理解。否则追究起是谁帮了莱奥诺菈小姐的话,最先受到怀疑的一定是那个奶妈。」



说完,雷奥纳多像是失去兴趣似地,深深往后靠在座位上。



这时,马车刚好穿过城门,进入米兰。



迎面而来的是,带有中世纪风味的圣乌斯托乔教堂,以及人群走向市区的热闹街道。一座充满活力、无秩序的城市。这样的米兰空气,让人感到非常怀念。



「莱奥诺菈小姐离开了生长的城市,也能过得很好吗?」



嘉琪莉亚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了一句。这时,装饰圣罗伦佐教堂的那此古罗马时代的圆柱,映人眼帘。



「没问题的,如果是她的话。」



雷奥纳多出乎预料,斩钉截铁地说。



「喂,你怎么知道?」鲁多维克笑著问说。



雷奥纳多也眯眼笑著回答:



「知道的喔。想想看,不管底下放了多少气球,敢从那样的高度跳下去,可不是什么三脚猫的胆量。那种事做得到的话,或多或少会有的辛苦,对她也不成问题的。」



「胆量!嗯,说的也是。」



奇妙地理解了,鲁多维克露出笑容。



「没看到她飞跃起来的身姿,真是遗憾……。」



雷奥纳多说了这么一句。像是被这句话吸引了一样,鲁多维克闭上眼睛。



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天使的身姿,飞跃向无窗之塔的炭画风景。